心路

小小院子裡,又一次恢復了平靜,法相的身影從前方慢慢地走了過來,望着那間平實無華的小屋,口中輕輕唸佛,卻是彎腰拜了一拜,臉上的神情肅穆而莊重。

布簾放下,木門合上,因爲沒有窗戶,屋子裡登時一片黑暗。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似乎無數冰冷鋼針,要刺入肌膚一樣。

肖白自然無所謂,張小凡卻不然,雖修行深厚,寒意無法入體,但那股刺骨冰冷,極不好受。

這須彌山上的小屋,竟似比極北冰原苦寒之地更爲寒冷。這時,只聽見身前普泓上人口中低低嘆息一聲,道:“師弟,我們來看你了,這個人,你想見很久了罷!”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異樣的情懷,房間內的寒意突然竟是又冷了幾分,幾乎可以將人的血液都凍做冰了。

然後,一縷微光,白色中帶着微微銀光,緩緩從普泓上人的前方,小屋盡頭處,亮了起來。

那光芒輕盈而如雪,先是一縷綻放,隨後在光線邊緣處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銀白微光,卻又與之靠近,融爲一體,接着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後亮起,逐漸看出,是個一尺見方左右的圓盤形狀。那光芒柔和,純白如雪,光線升不過一尺來高,盡頭處似乎化作點點雪花,又似白色螢火,輕輕舞動,緩緩落下,幾如夢幻。隨後,那縷縷光線,緩緩融合,漸漸明亮,只聽見這屋中突起一聲輕嘯,清音悅耳,那白光大盛,瞬間散發光輝,照亮了整間屋子。

那一個瞬間,普泓上人低首頌唸佛號,而張小凡,卻在頃刻間,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甚至於,他連自己的心跳也感覺不到了,似乎在瞬間也停頓了下來。

他只是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裡,呆呆地望着那光芒深處,腦海中再也沒有一絲的其他想法,只回蕩着兩個字──

普智!

幽光如雪,燦爛流轉,從一個純白如玉的圓盤上散發出來,同時冒着森森寒意。而在那一尺見方的圓盤之上,赫然竟盤坐着一個人,正是改變了當年張小凡一生命運,讓他刻骨銘心的人──普智。

遠遠看去,普智面容栩栩如生,雖然肌膚看去蒼白無比,並無一絲一毫的生氣,但仔細觀察,竟沒有任何干枯跡象。甚至於,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張小凡記憶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竟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在神色之間,更多了一絲隱隱的痛苦之色。

除了身體。

普智的身體不知怎麼,竟是比原來整個縮小了一倍之多,也正因爲如此,他才能盤坐在那個純白寒玉盤上,想來這屋子之中寒氣襲人,卻又並未看見有堆放冰塊,多半原因也就在這件異寶上了。

而想當然的,普智遺體竟然能保持這麼久,多半也是靠這異寶之功。只是,鬼厲腦海之中卻再也想不了這麼許多,那個端坐在玉盤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卻分明是深深鏤刻在心底,十數年來,竟沒有絲毫遺忘。

是恨麼?

是恩麼?

他腦海中時而空空蕩蕩,時而如狂風暴雨,雷電轟鳴,千般痛楚萬般恩怨,竟一時都泛上心間!那個慈和的僧人,是救了他命的人,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可是也正是這個看似慈悲的僧人,毀了他的一生,讓他日夜痛楚,如墜地府深淵……

恩怨交纏,本以爲只在心間,卻不料今時今日,竟再見了他的容顏。

“若要報仇,大可出手!”

肖白冷冷的說着,對於天音寺肖白是沒什麼好感的,不過也沒有太多的厭惡。除了因爲碧瑤和張小凡的事讓他多少有些怨恨罷了!

普泓輕頌佛號,看着呆立的張小凡輕聲嘆息,目光沉沉,轉頭向前方普智看去,緩緩走上前,凝視着普智的臉,低聲道:“師弟,你生前最後遺願,做師兄的已經幫你做到了,師兄無能,當年救不了你。惡因出惡果,自債需自嘗。這是你當年自己說的,願你早日放下宿孽,投胎往生。阿彌陀佛!”

屋子之中,一片寂靜。慢慢的,慢慢的移動腳步,一點一點向普智走了過去。他像是在恐懼什麼,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他曾經那般的切齒痛恨,可是爲了什麼,這個時候,他心頭竟是涌出無限傷悲。

那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裡,沒有絲毫的生氣,卻又彷彿一直在等候什麼的樣子,甚至在他帶着痛苦之色的臉上,似乎更有一份渴望與期待。

張小凡一步步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盯着普智,雙手慢慢握緊,指甲都深深陷入肉裡,可是最後終究還是鬆開了。

他像是失去了倚靠,一身無力,就這般,悄無聲息地跌坐在地上,坐在普智的身前,一言不發。

微光閃爍,照耀着普智和他,兩個人的身影!光陰,在這間屋子裡停頓了,時而倒流,時而跳躍,卻終究不改的是兩個怎樣的心靈?縱然是一顆還在跳動,一顆已經寂靜!

肖白看着已經死去的普智,開口道:“算了吧!一切往事已經發生了,就沒辦法改變!”

良久之後,普泓上人長嘆一聲,道:‘你想不想知道,當年普智師弟垂死之際,掙扎回到天音寺之後直到過世的那段事情?”

張小凡身子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看他眼中痛苦之色,彷彿內心中又是一番驚濤駭浪,最後,他低聲說道:“想。”

不知怎麼,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卻好像在昨天發生的一樣,一點那沒有淡忘。”

普泓上人的聲音平和,緩緩地飄蕩在屋子之中,他開始慢慢述說往事。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陰天。那一天從早上開始,我就覺得心神不寧,卻說不上到底哪裡不對,連功課都忍不住分心了。這種情況很少見,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所以那時心情不是很好。”

“這就這樣,一直到了傍晚,耳邊聽着暮鼓響起,眼見天色漸漸暗了,我纔好了一些,那個時候,我不過是覺得多半是我修行不夠,不能淨心,不料就在那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突然,我聽到天音寺門處傳達室來一聲尖聲呼喊”

說到這裡,普泓上人轉過頭,看了看法相。

法相點頭道:“是,那時正是弟子巡視山門,突然間在寺院門外不遠處有個人昏倒在地,辮子連忙過去查看,不想竟然是普智師叔。”

他嘆了口氣,道:“當時普智師叔神志不清,面容極其憔悴,只是臉頰之上不卻不知怎麼,一片通紅。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乃是普智師叔爲了暫時續命,服下了奇藥“三日必死丸”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