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夜,原南棚戶區。
夜幕沉沉,四周一片漆黑,不是一般的黑。這裡沒有燈光,星光也沒了蹤影,月亮還不到露面的時候。
在這漆黑的夜色中,在遠處樓宇的微弱光亮映照下,僅可看到極其模糊的景象:低矮的斷牆、殘存玻璃碎塊的窗戶、個別院落還算完整的所在。這種情象像極了影片取景地,又好似毫無人煙的災區,但不時響起的犬吠,偶爾傳來的孩童啼哭,還有間或飄出的老人咳嗽,說明這裡還有住戶。
固然因爲夜入子時,已經到了該入睡的時段,但人們也未必會那麼齊心,未必會統統閉燈就寢。之所以這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是因爲沒有電力供應,某些部門特意掐斷了電,另有部門也給斷了水,不知還會切斷什麼。
忽然,在暗夜裡現出幾道光亮,也傳來了機動車的聲音。不多時,兩輛越野汽車由西側駛入棚戶區,車頭衝着來路,並排停在東南角位置,熄滅了車燈。
靠南側汽車車門打開,車上跳下幾條黑影,向着前方而去,邊走邊左右來回的看着。靠北側汽車沒人下來,但車窗裡卻有幾雙黑亮的眸子,在警惕的注視着外面。
幾條黑影手中都拎着棒狀物,但棒狀物外面裹着套子,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他們分成了兩撥,其中一撥人沿着平房前面走動,另一撥人專門去看空地四周的暗影處。
夜色本就漆黑一片,這些人又都身着黑衣,頭上也罩着黑巾,不露出頭臉,與整個夜色融爲一體。而且他們也都行動謹慎,動作迅速,如果不是近前,絕對發現不了他們。
大約用了十多分鐘時間,這兩撥人湊到一起,各自搖頭,還做着手勢,顯然沒有什麼發現。這幾人到了汽車前,其中一人向北側汽車裡做了手勢,然後便回到了南側汽車中。
不多時,一陣“轟隆隆”的響動傳來,漆黑的夜色中也射來了幾束光亮。
響動越來越大,光亮越來越近。
時間不長,四輛轟鳴着的機械駛入棚戶區最南端,這是兩臺鉤機和兩輛剷車。機械上端各架着兩個超亮的燈具,把平房、矮牆、破院照的清清楚楚。
在施工機械之後,跟着駛來多輛越野汽車。汽車來在施工機械東西兩側,像兩堵車牆一樣停在那裡。
幾乎約好了一般,所有汽車都同時打開車門,每輛汽車上跳下四名男子。這些男人都戴着桔色安全帽,衣褲也是統一的式樣、統一的文字標識,看樣子就像建築工人一樣。但這些人似乎過於精壯,根本沒有建築工人的那種疲憊,步履也太的沉穩、整齊,衣服也太新了。而且這些人手中拿的也不是施工用具,而是一條黑色的棒子。這些人來在施工機械兩側,與施工機械同向,成排站立。
緊跟着,又駛來兩輛越野汽車,都停在施工機械東側,在機械與成排男子的中間。這兩輛汽車,顯然要比先前那些越野車更威猛,也更霸氣,分明是指揮車級別。
待到這兩輛“指揮車”到位,四輛機械轟鳴聲更響,立即擡起各自的“鐵臂”,又重重的砸到地面上。
“咚咚咚”、“咣咣咣”,
隨着巨大的聲響,地面與土堆上灰土飛揚,灰土瀰漫了周遭空間,又增添了現場恐怖的氣氛。
伴着飄揚飛舞的灰土,一個大音量的沉悶聲音傳出“指揮車”:“鄉親們,鄉親們,你們聽着,我們是來搞建設的,希望大家能夠多多配合。我們這裡是棚戶區,是全市拆舊建新改造的一部分,是全市城建工作的重要區域。爲了整個城市建設,爲了整個棚戶區改建,我們是沒白天沒黑夜的奔忙,就爲了讓大家早日住上新居。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爲了推進整個建設工作,我們多次派人入戶講政策,做工作,取得了許多住戶的支持與配合。現在這些家庭已經拿到拆遷補償金,已經住進了嶄新的樓房,他們有的是用補償金買了樓,有的是臨時租住。
但是呢,有的住戶表示故土難離,表示還要住上些時日。故土難離可以理解,親不親,故鄉土,美不美,家鄉水嘛。多住些時日也說的過去,可也不能無限期的住着,不能爲了個人私利而泡着不走吧?你們這麼做,既是對抗整個棚戶區改造,也是對其他配合戶回遷願望的踐踏。
往日那些鄰居正等着新區建成,等着回遷新居,可就因爲你們私心作祟,導致整個項目進展受阻,他們就只能眼巴巴的乾耗着,內心是何等焦急呀。鄉親們哪,想一想,將心比心吧。就這麼耗着不走,就爲了私利而不顧鄉情,這也太自私,太說不過去了。而且我要跟大家說的是,做人不能貪得無厭,也不要妄想訛詐政府,那樣只能是徒勞,只能是害人害已。
現在我問問大家,有誰家響應政府號召,主動配合搬遷?只要你說個話,只要你在搬遷協議上籤了字,我們保證明天上午把錢打到你卡上,直接要現金也可以。誰家,都有誰家?”
大喇叭聲停了下來,機械也停止了發動,塵土也大都落下,四周一片安靜。
過了差不多十分鐘,既沒人應聲,也沒人從小院裡出來。
“什麼意思嘛?好歹也得放個……給個話吧。是沒有想好,還是有什麼特殊情況,也或者有什麼想法?這不聲不吭的對抗,是幹什麼?”質問之後,大喇叭聲又轉了語氣,“這樣吧,我們也是心軟,就再做些難,給大家一些好處。從現在開始,以半個小時爲限,截止到一點鐘,只要是在協議上簽字,便按戶獎勵五百元,根據簽字早晚,還另有獎勵。如果現在簽字,每戶額外另獎三百元,每推遲十分鐘,便少得一百元額外獎勵。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一通富有煽動性的講說之後,現場又恢復了寧靜。
五分鐘,
十分鐘,
二十分鐘,
一直到一點鐘,既沒人響應,也沒人出來,就連屋門響動也沒有。
“鄉親們,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太不給政府面子了。政府不但給你們高額拆遷費,還給你們額外的拆遷補助,可你們竟然還是這個態度,還是繼續耍肉頭陣,一點誠意也沒有。你們想幹什麼?想對抗政府政策,想對抗法律不成?我看你們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就是欠收拾……”大喇叭裡的聲音越來越高,高的迴音更重,甚至說話聲都不清楚。
忽然,大喇叭裡出現了爭論,其中一個聲音還是剛纔那個,另一個聲音沙啞了一些:
“鄉親們沒見過世面,難免有所顧慮,看能不能再緩緩,不要強制拆除?”
“還緩?都緩了這麼長時間,還要緩到什麼時候?他們現在已經違反了政策,甚至觸犯了法律,就該採取強制措施。”
“好多人也未必存心對抗,很可能是被人蠱惑,很可能受人矇蔽,很可能……”
“就是你這麼縱容,他們才得寸進尺,才貪得無厭的。我們就該按規定執行,除了把人弄出來,其它東西全不管,直接上機械,幾下先把房子砸個稀巴爛再說。”
“別別別,鄉親們也不容易,還是做做工作再說。”
“還做?做什麼做?越慣越帽歪,我都被他們氣瘋了,直接按法律執行,該抓抓,該捆捆,就得了。”
“再給次機會,給次機會,我來做工作。”
“好……吧,你這心也太軟了。”
大喇叭在停歇了一下之後,換成了那個沙啞的聲音:“鄉親們,做事不能太過了,哪有這麼對抗政府,對抗法律的?事情輕重你們肯定都已經知曉,我勸你們還是配合政府的行動,配合整個改造大計,不要再妄想多貪多佔了,好不好?否則絕對沒好處。”
停了停,聽不到任何迴應,沙啞嗓子直接點了名:“焦老五,在家了吧?剛纔我們說的,你也肯定聽清楚了,到底怎麼想的,也放個……說句話,好不好?”
雖然被點到了名,但焦老五並沒迴應。
“焦老五,你不會以爲我們只是說說,以爲我們是空手來的吧?告訴你,該帶的設備都帶了,要不給你看看。”停了一下,沙啞嗓子又道,“來,給老五看看。”
隨着沙啞嗓子的指令,最東邊剷車發動起來,緩緩擡起了鐵鏟。
燈光也隨着鐵鏟移動,並越過牆頭,直接照到了院裡窗戶上。窗戶上已沒有了一點玻璃,全蒙着塑料布。
剷車鐵鏟在擡到最高處時,亮相似的顫了顫,然後猛的砸了下去。
“咚”、“咣噹”,
在巨大聲響帶動下,一陣塵土激起,屋子窗戶上的塑料布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儘管聲響絕對夠大,儘管房子都受到了震顫,但焦老五卻沒有迴應。屋子裡似乎沒人一樣,但分明在剛纔震動聲響中,傳出了少半聲女人的嗚咽。
“媽了個*的,刁民太不給面子了,簡直蹬鼻子上臉,準備強拆。三……”沉悶男聲怒吼起來。
“是。”幾個聲音同時響起,幾臺設備也都發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