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十一月,夏侯惠歸來洛陽。
時隔一年再度歸來,感覺京師似是也沒有什麼變化。
就連數日前那場隱約作聲、搖動屋瓦的地震,都沒有影響這座城池的生活,仍舊是公卿貴胄車馬駢闐、士庶熙熙攘攘的喧囂非凡。
但待夏侯惠帶着丁謐來到城西小宅安頓時,便發現變化所在了。
他認不出自己的家宅了。
原本他在城內的家宅,乃是成親時外舅王肅所贈,不過二進有院、房屋三四間的小宅而已。
但如今映入眼眸的,竟是一座佔地頗廣大,門楣很高、丹楹刻桷、富麗堂皇的府邸,站在外面都能看見府邸內樓宇層臺累榭,且府邸門前側邊還有一刻着“博昌亭侯府”字樣的雙檐廡殿式石臺,顯得異常恢弘雍容。
就連長兄夏侯衡的安寧亭侯府都無法媲美。
惟有的不美,便是府邸前沒有扈從佇立、也沒有迎來送往的門房管事了。
這是我的家宅?
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浮華敗家.是富有堂皇了!
且起高第這種事,爲何家人沒有作書與我說聲呢?
夏侯惠駐足在府門外,遲遲沒有步入。
而同樣牽馬駐足的丁謐則是嘖嘖稱奇,感慨作聲,“稚權得天子恩寵器異,甚也。”
毋庸發問,當看到“博昌亭侯府”這幾個字後,他就知道了此府邸是天子曹叡近來才爲夏侯惠而起的。
嗯,還行吧。
秦朗的府邸也不遜色半分。
且還是甫一授官身無尺寸功績之時,天子曹叡就爲他起高第了。
只是唉,這麼大個宅子,我得養多少人耗費多少錢財,才能維持得起來哦!
很沒出息的暗道了聲,夏侯惠側頭對丁謐笑了笑,邁步推開府門走進去。
不出意外,府邸裡面空蕩蕩的,毫無生氣。
但很快就有人聽到了聲響,從連廊處現出身影來,是管事孫婁。
“竟是家主歸來了!”
腳步匆匆走出來的他先是愣了下,差點沒踉蹌跌倒,才驚喜作聲罷,又鬆了一口氣似的感慨道,“家主可算歸來了!”
吔?
出了什麼事嗎?
聞言,夏侯惠不由有些奇怪。
而家生子出身的孫婁也沒有什麼忌諱,不等他發問就直接開始倒苦水。
如府邸落成後,便陸陸續續有許些人過來拜訪,問及夏侯惠的歸期以及附上賀禮,雖然孫婁都一一以家主不在而回絕了,但仍止不住趨炎附勢者的熱情,被叨擾得不輕。
如夏侯惠家中現今奴僕嚴重不足。
僅有五十戶徒附的他,農忙時忙碌耕耘、農閒時則是要給造紙、造墨等事務搭把手,再加上先前還買下了石泉松林那邊,蓋草堂種果樹啊修流水亭落啊什麼,根本騰不出人手來洛陽城內打理這座府邸。
雖然府邸內也沒什麼物品,孫婁一個人也能將就着照看,但看着府院內的落葉與雜草一日日增多,他心中那種暴殄天物的愧疚感是真的難受啊~
況且,他也是有事情的。
長兄夏侯衡販馬的營生中,所幫忙攜帶的鹿膠以及計利等事,可都是他來操持的。
分身乏術的他,近兩個月都累瘦一大圈了。
諸如此類的瑣碎還有很多,也讓夏侯惠聽着聽着不由莞爾。
“好了好了,莫抱怨了。”
擺了擺手,夏侯惠頷首而笑,“過兩日罷,我讓你阿父調撥兩個人手過來。嗯,此是我外兄丁謐丁彥靖,以後與我同住。方纔你說得迎來送往之事,可讓他來打理。”
言罷,又給丁謐介紹道,“此是管事孫婁,與他阿父孫叔一起打理着家中諸事。彥靖若有所需,尋他即可。嗯,此府邸中諸屋院,彥靖皆可隨意挑選作住屋。我先去叩宮謝恩與報備歸職,你們二人自若罷。”
“唯。”
“好,稚權自去。”
一路無話,至南闕司馬門。
在讓值守甲士通傳的時候,夏侯惠想了想,便還是請先通傳中領軍署報備,然後再去求見天子。畢竟報備也不過錄個名字的功夫,但面君的時間長短不受他控制。
他的官職還是中堅將軍,猶屬中領軍統領,雖然只是名義上的且夏侯獻沒有指使他的權力,但報備等之類流程還是經過中領軍的。
只不過,待他默默等候了片刻,卻是天子的侍從來引他進入。
現今夏侯獻與天子在一起?
夏侯惠有些疑惑,還擡頭看了看天色。
現今未至晌午,正是天子在東堂署政時,如夏侯獻與武衛將軍曹爽應是在東堂外值守纔對。
而那侍從也沒有將他引去東堂,乃是來到了靈芝池。
靈芝池在朝堂的後面、凌雲臺右側,是文帝曹丕黃初三年(222)開鑿興建的。廣長百五十步、深二丈,上有連樓飛觀,四出閣道釣臺,中有鳴鶴舟、指南舟。
也時常充當天子與朝臣同遊同樂之處。
只是,未至晌午便在靈芝池了,難不成天子曹叡現今就怠政了?
帶着隱隱有所悟,夏侯惠至池邊,正好看見天子曹叡與諸近臣正在泛舟池上,置酒高歌、載歡載笑;個別人似是還多飲了,趁着醉意摘下冠帽扯開衣襟、手舞足蹈的在鬼叫着什麼,就挺放浪形骸的。 猶如服用了寒食散一樣。
醉酒那廝,該不會是魏武假子何晏吧?
“夏侯將軍,陛下方纔有言,聲稱將軍若到了,便乘小舟過去同樂。”
一侍從撐着小舟過來,衝着夏侯惠行禮道。
“不了。”
看着烏煙瘴氣的一幕,夏侯惠不假思索便出聲回絕,“你代我向陛下告罪,就說我少時幾溺斃,今猶畏水如虎,不敢浮舟。”
呃?
這樣的作答,讓那侍從一時啞然。
或許,他就沒有想過竟有人膽敢直接回絕天子之意罷。
但他也不敢多說什麼。
呆呆的杵了片刻,最終還是應了聲,復劃舟過去池心御船稟報了。
而夏侯惠臉上毫無惶恐之色,就這麼直挺挺的站在池邊,眯着眼睛觀察着御船之上的變化。
善射之人,目力與耳力都是極好的。
所以他也發現了,自那侍從靠近御船躬身與天子作答後,原本喧譁的船上之人皆噤若寒蟬,就連醉酒之人都被身邊的人給按着了。
然後,還有幾個人靠近天子似是在說了什麼,有些誇張的晃頭振臂之態顯露出了他們的憤慨情緒,只是曹叡並沒有什麼反應。
又過了一會兒,天子曹叡便起身獨自下了御船,改乘一小舟往閣道釣臺那邊去了。
而方纔來召他上船的侍從,則是飛速划水朝他過來,人未到跟前就大聲招呼道,“夏侯將軍,陛下令將軍移步往釣臺。”
“唯。”
應了聲,夏侯惠連忙繞着池畔大步而行,但終究比不上乘小舟的曹叡快。
步入閣道釣臺時,衣襟與袖口處沾着不少酒漬的、鬢髮稍微凌亂曹叡已然在座,正略昂着頭,對他睥而視之。
很顯然,他對夏侯惠的行爲很不爽。
尤其是他前番在淮南之際,還得悉了夏侯惠用兵淮陰,往返可都是乘坐舟船的。
夏秋淮水暴漲的時節都敢浮舟,而今卻面對一個小水池的時候,竟當衆抗命,聲稱自己“畏水如虎”!?
“臣中堅將軍惠,拜見陛下。”
小趨步入內,端正跪坐罷,夏侯惠行禮參拜。
天子曹叡沒有當即出聲,而是目光在他身上睥睨了片刻後,才聲音清冷而問,“稚權畏虎邪?抑或朕邪?”
“回陛下,臣惠皆畏之。”
聞言,夏侯惠恭敬作答,“只不過,若虎欲噬臣惠,臣惠奮力搏之;若陛下欲誅臣惠,臣惠束手待斃。”
“嗯”
這個回答讓曹叡面色稍霽。
但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責罵道,“朕不過偶來心情,與衆近臣浮舟作樂而已,並無失綱之事。稚權若不欲同樂,婉言謝朕即可,何以抗命拂朕之興邪!”
“臣惠惶恐。”
垂頭告了聲罪,夏侯惠臉上半點愧色都無,朗聲而道,“陛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臣惠才疏學淺、德行不著,唯以敢言敢死侍君而已。”
你!
不由,曹叡再度豎起了眉毛。
只不過他胸口急促起伏了幾次後,最終還是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爲君多年,他知道臣子與臣子是不同的。
比如他不能要求一個務實、能爲國裨益的臣子,還要具備逢迎君上的品行。
況且,對比先前的《阿房宮賦》而言,夏侯惠現今只是來了句“畏水如虎”而已,已經很收斂着性子了。
唉,罷了。
對此豎子還是莫要強求太多了。
自我寬解了一番的天子曹叡,緩過了心中不悅,招呼夏侯惠起身入座時,還改言其他,“稚權風塵僕僕、戎服污垢,竟不知面君之前,先行沐浴與整理儀容邪?”
“回陛下,非臣不知,屬實不敢耳。”
依言入坐的夏侯惠,露出笑顏道,“臣惠甫歸京,得悉陛下爲臣惠起高第,銘感五內,亦不敢怠慢。若沐浴整理儀容再來謝恩,便無法彰顯臣惠感激之切了。”
“豎子竟敢作佞言!哈哈哈~”
也讓曹叡頓時心情轉好,笑罵了句,才戲言問之,“朕起高第授之,稚權心喜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