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侯惠心念百碾的聽着丁謐介紹時,昂然在坐的石鑑也在思索對策。
他當然知道方纔在衆目睽睽之下對韓龍等部曲指桑罵槐,就是在明目張膽的挑釁着夏侯惠,也必然會迎來報復。
但他並不是爲了譁衆取寵、沽名釣譽。
而是在遼東公孫覆滅的時候,就有人暗示過他,如若他能尋個機會開罪夏侯惠的話,那麼,未來他的仕途將會有人保駕護航。
今日恰逢其會,他就毫不猶豫的付諸於行了。
是啊~
當時一聽對方許下的承諾,他當即就滿口應允了。
沒辦法,他是寒門子弟。
對方既然找到了他,流露出了這種要求,就意味着對方將他當作“自己人”了,如果他拒絕了,選擇繼續當個“外人”,那麼,他就成了對方的敵人了。
他得罪不起夏侯惠,他也同樣得罪不起提出要求的人,也沒辦法中立
那就只能選擇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畢竟,他選擇得罪夏侯惠,至少還有對方的承諾作爲盼頭。
當然了,他也可以選擇去尋夏侯惠告密。
但細細思索了一番,他便放棄了。
試問,一番沒有憑證的說辭,有幾分可信度呢?
夏侯惠願意相信他嗎?
退一步而言,就算夏侯惠選擇相信了,對他來說,將迎來的結果什麼呢?
無非,是爲了逃避對方的加害,他從此以後只得庇護在夏侯惠的羽翼之下,但前程嘛.夏侯惠未必會幫他爭取,他也無法提出要求。因爲將他庇護周全,就已經是很大的恩情了,他怎能索求過多、徒增他人譏呢?
另一層考慮,則是寒門士子,也是“士”!
源於前朝漢室外戚、宦官弄權的干係,士人對選擇依附的對象十分慎重。
而今朝,先帝曹丕明令後宮與宦官不得干政了,但取代外戚權柄的就是遠支宗室與譙沛元勳子弟。
雖說,譙沛元勳子弟的風評還不算壞。
但前提是要和誰比、
對他提出要求的人,是世家名門之後!
所以說,一番利弊分析後,他做出選擇並不難。
又或者說,對方膽敢提出這種要求,就是吃定了他,篤定了他不會去尋夏侯惠和盤托出。
身爲寒門子弟,想在仕途上爬是艱難的。
莫看他未到而立之年就忝爲尚書郎了,但日後的仕途,仍是步步艱難,還會遇到天花板——莫說三公九卿這種尊位了,想要當上類比侍中之類的重臣,可不是光靠才學、品德以及運氣就能觸及的。
畢竟,魏國已然迎來第三任君王了,大局基本趨穩了,廟堂之上權勢也大致劃清了,草莽之徒或寒門子弟幾乎沒有機會崛起了。
除非,跟對人。
仕途纔剛剛起步之人,沒有門第助力之人,就不要怕被人利用,而是怕連被人利用的價值都沒有。只有被利用過了,纔能有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才能被引爲腹心、迎來平步青雲的曙光。
是故,石鑑覺得,這也是一次機遇。
尤其是蒙上蒼眷顧,今日得罪夏侯惠的機會屬實太好了!
在司空喪禮之上,當着衆多來弔唁的朝廷僚佐與士人之面,他肆無忌憚的嘲諷韓龍等部曲,完全可以用“年輕氣盛、譁衆取寵”的理由來搪塞過去。
夏侯惠再怎麼憤慨,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大發雷霆吧?
再怎麼魯莽行事、不自持身份,也不會選擇報復他而被其他人非議,來個兩敗俱傷吧?
他不過是尚書郎而已。
但夏侯惠可是剛剛討滅遼東公孫歸來的功臣啊!
馬上就要迎來天子曹叡的重用、授予班列廟堂的新官職了,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損名聲、平添睚眥必報的惡議吧?
哈~
妙哉!
一切都恰到好處。
既做到了對方的要求、爲自己迎來了仕途貴人;還讓夏侯惠怒火中燒但卻發作不得,自己能全身而退!
就是全身而退。
想到這裡,他已然起身步來夏侯惠跟前了。
他要將姿態放得很低的致歉。
雖然先詆譭別人的部曲然後再致歉,屬實是誠意缺缺,但在乎誠意幹嘛呢?
他只要致歉了、認錯了,夏侯惠縱使仍想追究,也無法大動干戈了吧?
畢竟廂房內那麼多人看着呢!
況且,司空喪禮之上發生的事情,勘定會演變成爲京師洛陽的茶餘飯後啊!夏侯惠爲了彰顯自身的氣量,也不能與他一個無名小卒計較太過啊~
“在下尚書郎石鑑,見過夏侯將軍。” 步至前的石鑑,很恭敬的作揖,朗聲而道,“方纔,在下思及武帝白狼山之戰、秦將軍誅滅鮮卑柯比能等事,故而才談及了鮮卑與烏桓等胡虜風俗,一時不察將軍諸部曲”
說着說着,他就說不下去了。
因爲他發現,夏侯惠根本不鳥他。
不僅沒有在聽他的致歉,就連視線都不在他身上。
此刻的夏侯惠正側身對着他,親手挨個從那四個部曲的短匕與腰牌。
短匕的皮套是一樣的,而竹製的腰牌都是箭頭形狀,以小篆刻着“夏侯”字樣,不出意外的話,應是部曲身份的憑證。
因爲衆人都看到了,在短匕與腰牌被取下來的過程中,四個部曲的神情都一樣:先驚愕不已,再悲憤莫名,繼而黯然失色,最後心如死灰。
夏侯惠這是要拋棄這些部曲了?!
不僅吃瓜的衆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就連韓龍與丁謐都滿目驚疑不定。
若是不是他們二人早就習慣了對夏侯惠有着絕對信任,恐怕當場就出聲勸阻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明就裡的。
在石鑑開口致歉的時候,一直閉目養神的夏侯玄就睜開眼了。
看到這一幕時,他只是微微錯愕了下,便面露恍然,隨後很是憐憫的撇了石鑑一眼,最後聚焦在夏侯惠身上,目光裡有敬佩、讚許、憂慮、惋惜等等,很是複雜。
“從即刻起,你們不再是我的部曲。我不再有權力約束你們,你們日後的行爲也不再與我有關。無論尋仇報怨,還是殺人越貨,自當之。”
“作爲先前你們隨我征戰遼東的報酬,我會讓韓雲從奉上行儀,一人二十金,現在的戰馬與刀兵杖皆可帶走,併爲你們辦理好歸鄉里的通關憑證。不管你們自河北歸幽州,還是從青州跨海去遼東。離別之際,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們不可在京師洛陽內生事。”
說到這裡,夏侯惠轉身以手指着石鑑,冷聲說道,“此人喚作石鑑,青州樂陵厭次人。你們聽清楚了嗎?”
“唯!”
“聽清楚了。”
“多謝將軍!”
四個部曲不約而同的應聲。
不同的是,他們此刻的臉龐之上盡是對夏侯惠的感激,以及目光撇過石鑑時的兇狠與嗜殺。
“聽清楚了,那就自去吧。”
將小匕與腰牌收入袖囊中,夏侯惠大步往外走,聲音淡淡落下,“雲從,帶他們去尋孫婁取金;彥靖,去爲他們辦理歸鄉憑證。”
“唯。”
丁謐與韓龍出聲應諾,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心領神會的輕輕頷首後便各自忙碌去。
他們離去了,廂房內也安靜了。
鴉雀無聲。
吃瓜的衆人面面相覷之餘,都不約而同的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悸,以及自己沒有參與挑釁的慶幸。
而依舊兀自站立着的石鑑,此刻更是神情呆滯、滿臉慘白。
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夏侯惠竟如此兇殘!
只是辱罵了僕從無異的部曲而已,夏侯惠就要殺他!
什麼拋棄部曲的言辭,那是做給衆人看的,爲了撇清自己;什麼日後所爲與他無干,那是在示意那些部曲儘可殺了石鑑,無需擔心牽連到他。
至於歸幽州、遼東什麼的就更不要說了。
那是給這些部曲安排好後路!
暗示那些部曲在殺了人後,可以潛逃去幽州或者遼東躲避官府抓捕,因爲如今幽州刺史是與夏侯惠很親善的毌丘儉、遼東太守是夏侯惠的仲兄
或是說,夏侯惠還叮囑了,讓那些部曲不可在京師洛陽內動手,石鑑只要不出洛陽城就能保住性命了~
但這也行不通。
一來,是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另一,則是夏侯惠還特地提及了石鑑的籍貫~
若是那些部曲找不到殺石鑑的機會,就會跑去青州尋石鑑的家人了.
石鑑還知道,自己去求那位許給他前程的貴人搭救,也是無濟於事。
試問,怎麼搭救呢?
那四位部曲只是執行者,真正要殺他的人是夏侯惠。
那位貴人哪怕神通廣大、權勢滔天,尋機會將那四位部曲給殺了,但夏侯惠只有四位部曲可用嗎?
他在軍中呆了那麼久,再購募幾個死士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況且,石鑑是寒門子弟,在夏侯惠面前,本身就沒有自保的實力啊!
唯有的生路,就是尋人說情,懇請夏侯惠高擡貴手、當他是個屁給放了。
但誰適合出面調解此事呢?
滿臉慘淡的石鑑,很焦灼的思慮着,心中盤算起了所有認識的人。
指使他的那位貴人肯定不適合——彼若是能說得動夏侯惠,先前就不會指使他伺機尋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