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安分
蔣班,字公俊,廬江郡灊縣人。
祖上雖然沒有出過什麼光宗耀祖的人物,但諸如遊繳、亭長之類的小吏卻隔三差五便有一人,故而也小有家財、能勉強算得上豪強之家。
但蔣家時運不濟。
僥倖逃過了黃巾之亂的摧殘,卻在袁術割據淮南時迎來了滅頂之災。
那時袁術軍中缺糧,便向廬江太守陸康索要米三萬斛。
而陸康認定袁術乃叛逆之臣,斷然回絕且整軍備戰,使得袁術大怒,遣孫策督兵前來攻伐。此戰歷時兩年,最終以陸康兵敗病死而告終。
而整個廬江郡的吏民也因此迎來了袁術的暴戾。
不僅在戰事持續期間,被袁術的兵將肆意燒殺擄掠,戰後還被橫徵暴斂。
蔣家那時因爲家中有人在陸康麾下效力、堅決抵抗袁術的兵鋒,故而也迎來了事後追責,被逼迫到遁入灊山後方的羣山(大別山脈)中苟延殘喘。
後袁術敗亡,魏武曹操表劉馥爲揚州刺史,遣來江淮撫民。
劉馥匹馬到任,興建且移治所至合肥城,招撫梅乾和雷緒等落草爲寇的袁術餘黨,歷經數年時間興辦學校推行教化、廣修水利興造屯田,讓許多已然遁入深山水澤或者逃往其他郡縣的百姓感其仁德,紛紛歸來本郡。
蔣家也是在那個時候,走出羣山歸故里安居樂業。
且蔣班之父還因爲識文斷字、略有勇力,被官府召爲郡兵屯長。
但在建安十四年(209年),武帝曹操爲了防範孫權攻擊,打算強制將淮南的民衆內遷,也讓劉馥的心血皆付諸東流——他耗費八年之功,好不容易在江淮聚攏了十餘萬百姓,皆因此受驚嚇而逃去江東的地界去了。
蔣家沒有去。
理由是早年家中有人死在了孫策的兵鋒之下。
被轉到了廬江郡西側的安豐縣定居,且因爲蔣班之父在軍中效力的干係也頗受善待,畫了些田畝安置、溫飽無憂。
也讓蔣班從小便有了習文學武的條件。
年十七時,頂了其父之缺成爲郡兵,後又因爲是良家子的干係得以轉入常備軍,成爲了一名騎兵什長。
魏吳在淮南的戰事頗爲頻繁。
六七年勤勉任職下來,蔣班已然累功升遷爲軍司馬、騎兵斥候營的副職。
且馬上就要轉爲斥候營的主官了!
因爲原先的主官,在石亭之戰中受創,養了一兩年也沒見傷病好轉,便徵求得上峰允許解甲歸田去了。
作爲副職的蔣班,也理所當然的開始代理斥候營諸事務。
如今,隨着前將軍滿寵被轉爲徵東將軍,淮南戰線各部兵馬的將率空缺也隨着補齊、各自職責也落實。已然代理了騎兵斥候營事務一年的蔣班,堪稱曙光在即。
哪料到,夏侯惠竟是在這個時候來了!
且還是放着上千人騎兵曲的副職不當,自動前來斥候營任職。
自然,哪怕沒有天子曹叡的私下叮囑,僅是以夏侯惠的牙門將官職,李長史就不會做出讓他給蔣班當副職的事。
故而,蔣班唯有帶着滿腹的委屈與忿恚,徒嘆世事如白雲蒼狗了.
沒辦法,誰讓人家姓夏侯呢?
昔日功勳卓著如張遼,還不是一樣得聽曹休的調度?
用這個理由安慰着自己心中的不甘,蔣班並沒有將憤慨流露出來,更沒有依仗着自己在斥候營中積累的威望,暗中慫恿騎卒給夏侯惠來個難堪,或者是悄然使壞故意隱瞞一些細節信息,以及生出陽奉陰違之心,計劃着將夏侯惠擠走。
相反,他十分配合。
就在文吏引夏侯惠進入斥候營,將李長史的調度說了,他便聚攏了所有在營內的騎卒,當面交出了主事權。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他很明智。
也是在行伍之中混跡久了,自己在摸索中領悟的心得以及想起了其父退役之前的告誡:在如今的世道,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是無法在仕途上與權貴相爭的。
比如,當眼前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塊攔路石的時候,最正確的辦法不是莽撞的試圖將之砸碎敲爛,更不能爭一時意氣以卵擊石,而是想辦法將它撬開。
如若實在尋不到將之撬開的辦法,那就繞道而行罷。
是啊,他以什麼與夏侯惠爭呢?
僅是夏侯惠牽着的那匹駿馬,就足夠買下類如他這種小人物的十條命了!
甚至是二十條。
若是他陽奉陰違、暗中使壞、拒不配合.
到時候耽誤了軍機,迎來追責,他自己將要被軍法處置,而對方卻可以憑藉着夏侯這個姓氏逃過一劫、換個戰區繼續混戰功了~
人與人,終究是不能相比的。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可適用的時代,已然隨着羣雄割據的時代過去了。
故而,蔣班如今的冀望,是賊吳孫權趕緊興兵犯境。
也唯有賊吳入寇了,斥候營可以建立功勳了,這位從天而降的譙沛元勳子弟就完成了在底層“立功”的履歷,也就可以被調走了。
是的,在蔣班眼裡,不過弱冠之年的夏侯惠,就是個前來撈功績混履歷的紈絝子弟。
想想就知道了。
這種生來富貴、與魏國宗室無異的子弟,只要不犯事,就算是個平庸之徒都能仕途之上平步青雲,怎麼會有人自願來斥候營歷練?
時常餐風飲露、在野外宿夜的艱辛異常不提,斥候營的死亡率乃是全軍最高的!
往往,在大戰開始之前,兩軍的斥候就已經相互搏殺了。
有夏侯姓氏的人,不需要積累多少功績就可以擁有居中調度的權力了,何必要親臨一線刀頭舔血呢?
而對於這種惹不起的人,他蔣班又何必要陽奉陰違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有那般閒心,還不如積極配合,讓夏侯惠早點混完軍功與履歷、早點離開斥候營吧,也讓自己早日升遷罷。
至於這種做法,心中仍是滿腹不甘.
唉,形勢比人強。
自己再不甘也無濟於事,權當是好事多磨罷。
也唯有期盼着,這位紈絝子弟莫要逞強,妄自尊大更改軍務、胡亂指揮,將我等斥候營的騎卒送去賊吳的刀鋒之下吧。
或許,是跌入谷底之後,再怎麼折騰都是向上爬吧。
夏侯惠還真如蔣班所期盼的那般。
從進入斥候營伊始,他就沒有彰顯出貴胄子弟那種天然高人一等的作態,且在蔣班交接完營內事務時,他還很謙虛的聲稱自己沒有在淮南戰線呆過,對如何刺探敵情、制定斥候打探範圍等事務不瞭解,讓蔣班繼續代爲處理日常軍務。
對此,蔣班還頗爲謹慎的推辭了好幾次。
沒辦法,他不謹慎不行啊~
直接從京師洛陽調任而來的人,最是擅長玩污衊構陷這種伎倆了。
萬一夏侯惠這是在玩弄心計,打算拿他來立威呢?
比如,他纔剛應下來了,夏侯惠轉頭便尋了李長史,聲稱他依仗資歷跋扈恣睢、沒有將斥候營的指揮權交出來,那他不得被論罪逐出斥候營、貶去輕兵營內當小卒?
只不過,夏侯惠以“斥候乃軍中耳目、干係戰事成敗”之言,讓他以國事爲重繼續代理,且滿臉誠摯的、言之鑿鑿的聲稱自己絕不干涉云云,讓蔣班還是應了下來。
且夏侯惠還真就言出必踐了。
入斥候營一個月的時日,他不止不曾置喙過蔣班的調度,且還將自己當作一名很普通的斥候,跟隨在蔣班身側,每次外出巡視或打探也不從來不抱怨路途遙遠啊、沒有時間進食或者夜宿荒野等艱苦。
這也讓蔣班徹底安了心。
覺得這位紈絝子弟似乎也沒有那麼不堪。
至少,爲人很安分,在有自知之明這點上,還是值得稱讚的。
無獨有偶。
徵東將軍滿寵也覺得夏侯惠爲人還行、挺安分,也終於在斥候營主官的空欄裡,將夏侯惠的名字錄了進去。
對,讓夏侯惠進入斥候營,是李長史的主意。
在知道夏侯惠被外放來淮南的騎兵營,且天子曹叡在文書上私下注言稱讚後,滿寵是打算讓夏侯惠在騎兵曲中任副職的。
騎兵曲的副職嘛,聽命從事即可,不是很緊要。
如此,既能達成天子曹叡培養宗室元勳子弟的意圖,也不會干擾了淮南各部的調度。
因爲斥候營對戰事意義重大!
刺探的敵情是否及時、是否準確無誤等,有時候能左右戰事的成敗,容不得半點馬虎。
故而,在得悉李長史將夏侯惠遣去了斥候營,滿寵還隱隱有些動氣。
怎麼能如此玩忽呢!
一個毫無行伍經驗、年紀輕輕的權貴子弟,怎麼能擔任軍中斥候營的主官呢!
兵事不能不慎!
就算是夏侯惠被天子青睞,也得經過實際考察後才能委以重任啊!
帶着這種心思,滿寵也一直沒有在正式調令上落筆。
打算趁着如今纔剛春耕結束,賊吳孫權不會興兵來犯之際,且看夏侯惠是否能任事後再做決定。而今,得悉夏侯惠在斥候營中很安分守己、沒有肆意妄爲後,他才安下了心,順水推舟認可了李長史的調度。
只不過,不管是滿寵還是蔣班都看走眼了。
作爲膽敢上疏反駁大將軍曹真伐蜀方略的人,夏侯惠是安分的人嗎?
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