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取輕
蔣濟一聲“猶記否”令天子曹叡猛然驚醒。
唉,罷了。
在心裡發出了一聲長嘆,滿臉惆悵的他也終於做出了決策,“如卿與滿卿之意,朕取破城虜民之策罷。”
在嘆息之時,他縮在廣袖裡的左手也悄然捏緊了另一份上表。
那是夏侯惠上奏的。
本來,他是打算拿出來與蔣濟一併計議的。
但現今他不想也不能拿出來了。
只不過,蔣濟並不知道這點。
在天子鬆口作出決策後,他連忙出聲稱讚了句,“陛下聖明!”
且待看到天子臉上惆悵之色依稀,便又輕聲寬慰了聲,“陛下,謀萬世者不拘於一時。今我魏國佔據天下七分,只需與民休息、積攢國力,他日滅吳並蜀乃必然也!”
他這是心生誤解了。
以爲天子滿臉的惆悵之色,乃是目睹闢土的良機就在眼前,但卻迫於形勢而不得不捨棄,故而才心有不甘呢!
畢竟身爲君王者,孰人能對開疆闢土不熱衷呢?
尤其是天子曹叡繼位以來,在軍爭之上是真的乏善可陳啊~
“嗯,蔣卿老成謀國,甚善。”
聞言,天子曹叡神情稍緩,出聲附和後,便將話題引到了如何查遺補缺上,“取滿卿破城虜民之策,蔣卿以爲此中尚有遺缺之處否?且廟堂當如何策應淮南邪?”
“陛下,臣竊以爲”
約莫半個時辰後,蔣濟踏着落日的餘暉離開宮禁。
而剛剛親筆做完給滿寵回覆私詔的天子曹叡,則是輕輕擱筆於案,拿起細縑詔書輕輕吹乾墨跡,待細細再過目了一邊後,便出聲換侍宦將詔書傳去淮南。且還不忘聲稱自己今夜便宿在崇華後殿內,讓侍從傳令備膳與奉燭火以及暖堂火盆等。
旋即,便摒去左右,獨自緩步走出殿門外,立在合抱粗細的廊柱側舉目眺望。
馬上就是仲春二月了。
天猶甚寒,洛陽宮禁內也不見草木萌發綠芽,入眼仍是肅殺蕭瑟的景象。
唯獨值得慶幸的,便是近幾日風雪不再連綿肆虐。
自去歲入冬以來下雪頗多,今歲春耕應是不會再有旱情了吧?
且春寒尤甚,夏耘之際應會少些蟲害了吧?
看着臺階上依稀殘留的雪花,天子曹叡心中不知覺轉到了農桑之事上。
因爲去歲的旱情,讓魏國宛洛以及雍涼等地的秋收很慘淡,也迎來了糧秣短缺。雖然還不至於演變成爲饑饉荒年,但這是魏國自從武帝曹操開始屯田以來,第一次出現了郡縣邸閣存糧不足的狀況,也足以令天子與廟堂矚目了。
許多人都將邸閣空虛,歸於先前曹真伐蜀與司馬懿在隴右御蜀的損耗上。
但天子曹叡心中明白,屯田制逐漸崩壞纔是罪魁禍首。
所以,他才讓鎮守荊襄的夏侯儒以守禦屯田積穀爲上,並令司馬懿在雍涼廣開溝渠、務必要做到戎卒自給自足。
而他方纔意在取滿寵第三個方略的緣由,就是想讓淮南戰線也能做到戎卒自給——
在夏侯惠的上表中提及具體謀劃了。
他在上表中,也如滿寵一樣將關乎偷襲皖城的前因後果以及利弊細細說了一邊,也諫言了或破城虜民而歸、或順勢佔據皖城谷地的兩個選擇。
但與滿寵不同的是,他對破城虜民而歸這個選擇言之寥寥。
僅是以“賊吳恃前番石亭之戰,以我魏國淮南兵馬寡少、不復有攻伐之力,如若我軍趁其不備而掩襲,必可功成而歸也”之言便帶過了。
而在如何佔據皖城谷地這個選擇上,以及佔據這片谷地後能爲魏國帶來的裨益上,他言之甚詳。
他覺得守備這片谷地不失,魏國只需以八千精銳戎兵常駐即可。
但士家的數量至少需要兩萬以上。
且爲了讓這些士家能奮勇作戰、在賊吳日後反撲中力保城池不失,他建議廟堂能給予士家夢寐以求的放籍。
仍是依着秦國時的隸臣贖身制度,在先前臨陣有斬首之功可贖家小的定論之上,再附加恩詔:只要皖城谷地不被賊吳奪去,所有戍守的士家每服役兩歲皆可以贖家小一人歸入民籍,且畫田畝予之。
若有陣亡者,不管服役多久皆特恩其家小一人歸民籍。
自然,廟堂予厚恩賞重,也會對應的制定嚴法苛律來約束與懲罰。
乃是建議在臨陣逃脫、不尊號令皆斬之的常規軍法之外,還要增添守土不利的問責制度。
如吳兵化整爲零以小隊頻繁來侵擾時,每被毀多少田畝而護田的士家需要斬殺多少吳兵方可免責;每個戍守點被焚燬,駐守的士家需要殺傷多少吳兵方可無罪;尚有賊吳大舉來圍城攻打時,士家必須要堅守城池半年不失,方可讓在後方的家小不被連坐!
是的,堅守半年,而不是魏軍律規定的百日。
這種問責制度,可以看出夏侯惠幾是照搬秦國變法後的軍律了.
但天子曹叡覺得可以推行。
因爲這種獎勵與問責機制,也是摸索着推動士家變革的另外一種嘗試啊~
況且,他並沒有覺得夏侯惠諫言佔據皖城谷地的方略急功近利,甚至以爲夏侯惠與滿寵二人所意屬的戰術,並沒有高下優劣之分。
那不過是少壯者銳意進取,而老臣萬事求穩妥的理念不同罷了。
而天子曹叡更傾向於取夏侯惠之策,並非只是因爲他也同樣處於銳意進取的年紀,更因爲夏侯惠在上表中還講述了佔據皖城谷地後,淮南戰線與魏國社稷將迎來的好處。
不是什麼爲國闢土、挫敗賊吳揚魏國軍威、爲國添戶這些顯而易見的裨益。
而是關乎治國之政。
一者,淮南戰線可做到戎兵自給自足。
從江東的角度出發,他們自然不會坐視魏國全據廬江郡、增添另一攻吳途徑的。
故而,他們日後必然會多番興兵來攻打皖城谷地。
如此一來,合肥那邊迎來的戰事就相對少了,而庇護在壽春城後方的淮水兩岸,更可以遷徙民屯或士家前來安心屯田積穀了!
以淮水兩岸的肥沃土壤,只要屯田人數充足,出產供應整個淮南各部兵馬綽綽有餘。
二者,乃是趁此機會加速士家變革、從民屯募兵的制度,進而慢慢演變成爲制衡九品官人制的國策。
可能是知曉了,前番天子曹叡以不復讓校事協助糾察屯田積弊作爲讓步,讓公卿百官們附和士家變革與從民屯募兵舉措的事情了吧,夏侯惠在此番上表中,還很詳細的向天子解釋了他先前上疏時爲何節外生枝,添增民屯募兵之事。
他是想以此爲契機,再復秦漢時的軍功制度。
以如今九品官人制的掄才之典,家世也成爲了考覈的標準之一,這就無法避免出身不高之人的出路被堵塞了。
當今世風,家世有大致的評判標準。
如祖上出過三公或者是海內知名之士者,可被劃入名門望族;累世兩千石、世代簪纓者謂之郡望世家;而家中曾出過兩千石但後來落魄了的家族則被稱爲寒門。
是的,就算是田畝連於方國、武斷鄉曲的豪右,在九品官人制中都要被劃入下品。
更莫說是生來卑微的黎庶了。
而曾經打破世卿制的軍功制度,則是要公平得多。
至少,不管是寒門還是豪右,亦或者是粗鄙的山野之人,只要能博得戰功就可以封侯、成爲肉食者。
遠的不說,並非高門或世家的夏侯一族,不就是憑藉軍功起家的嘛~
且階級一旦固化,矛盾就會變得尖銳,也會誘發進身無門的人忿怒喊出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或是說,魏國推行九品官人制不過十數年,階級那會那麼快就固化了呢?
但這真不是危言聳聽。
因爲如今朝野已然有了“寒門或黎庶仕官不可高於兩千石,不然會給自己以及家族帶來禍事”的說法了。
文帝曹丕以九品官人制與士族妥協,讓他們爲曹魏代漢承天命背書,所以此制度是不可能廢除的。
一旦廢除了,曹魏社稷將迎來不可承受之重。
深知這點的夏侯惠,纔想着效仿秦漢時期的軍功制度,打算從民屯中募兵、變革士家制度,以他們作爲例子向門第不高或出身卑微的人看到另外一條進身之階。
不需要依附世家高門,也能光耀門楣的進身之階。
且憑藉軍功晉身入的新勳貴,在執掌權勢之餘也會打破廟堂權力格局,成爲君王賴以制衡士族的新勢力。
至於爲何夏侯惠沒有直接上疏明言嘛~
試問,如今孰人膽敢公然指摘九品官人制的弊端呢?
哪怕是天子曹叡都不能!
《老子》有云:“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
故而,夏侯惠便想着看能否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將士家與屯田客作爲突破口了。
一旦能成功,那麼寒門、豪右或尋常黎庶必然會爭相響應——
就連與奴隸無異的士家和屯田客都能憑藉軍功晉身,出身更高才學更全的他們豈不是有機會踏入廟堂之高!?
也正是因爲如此,夏侯惠才頗爲激進的諫言當佔據皖城谷地。
也令天子曹叡出於爲社稷考慮的原因,更傾向於全據廬江郡,以此當作契機來推動夏侯惠提出來的變革。
畢竟,比起緩解九品官人制的弊端而言,承擔皖城谷地難以守禦的風險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只不過,可惜了。
在蔣濟的提醒下,天子最終還是將此事暫時擱淺了。
隴右之戰後,司馬懿在上疏請罪時,還附上了對日後雍涼戰事的預測。
而天子曹叡召滿寵、劉曄與蔣濟私下計議後,皆對司馬懿的預測深以爲然——下一次蜀兵來犯時,將是魏國代漢以來最艱難的時刻!
緣由有三。
其一,乃是魏國對陣蜀兵時,將不復再有兵力優勢。
理由是內耗。
雍涼之地不管是在前朝,還是對如今的魏國而言,皆是最容易動盪的地區。
羌胡部落衆多之地一直都易動難安,且如今曹真伐蜀不利、司馬懿隴右敗北極大降低了魏國的威信,也極大助長了羌胡部落以及一些豪右大族的恣睢之心。
魏國爲了在抵禦蜀兵之際,不會迎來後方動亂,只得增多兵馬部署在各郡縣裡駐守。
如遠離廟堂的河西走廊,如民衆以種羌部落爲主的西平郡與金城郡等地。
如此一來,雍涼可御蜀的兵力自然就減少了。
其二,則是蜀兵不會重蹈覆轍。
前幾次蜀兵犯雍涼,糧秣難繼乃是最大的弊端。
尤其是前番的隴右之戰,明明蜀兵都大破魏軍了、已然可以北上天水郡步步爲營蠶食隴右了,卻因爲糧盡不得不放棄大好局勢罷兵而歸。
所以,下一次蜀國再興兵的時候,也必然會先規避這一弊端。
在蜀兵無有糧秣之憂、雙方兵力大致對等的情況下,魏國還能向先前幾次一樣將蜀兵堵回去嗎?
可能性很小的!
滷城的三千甲首就證明了,魏國的兵將真不如蜀國強悍。
再者,蜀吳乃同盟之國!
前幾次蜀吳兩國興兵來犯時,不曾同期動兵過,故而魏國也能從容應對。
但他們在數次兵伐無果後,還不吸取教訓相約同期興兵北上嗎?
蜀吳二國雖小,但也不乏有識之士。
他們都明白彼此之間乃脣亡齒寒,更知道如今魏國獨大而蜀吳不爭即亡的局勢!
其三,那就是北疆將有刀兵起了。
擁控弦十餘萬騎、稱雄漠南的鮮卑大人軻比能素有一統鮮卑的雄心。
前番從橫跨河套平原來隴右,也是指望着與蜀兵前後夾擊攻破魏國雍涼各部,好讓魏國不復有干預他兼併其他鮮卑部落的戰事,儘早一統鮮卑三部。
如今,他與蜀國約盟之事已然敗露、反跡已顯,若是看到魏國兵力被蜀吳二國牽制無暇北顧之時,定會興兵爲害北疆邊塞的。而軻比能一旦爲害邊塞,遠在遼東的公孫淵,以他囚禁從父公孫恭奪位自立的心性也必然不會安分的。
故所謂之,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是也!
魏雖大,國力也可稱雄厚,但面對數千裡疆域皆烽火連綿的局勢,也是很難應對的。
且是稍有不慎,便將迎來動盪社稷的大創。
如此,分出洛陽南北軍前去駐守皖城谷地自是不可取了。
天子曹叡爲了即將到來的艱難時刻綢繆,也唯有按捺住心中萬般不甘,很是惆悵的兩害相權取其輕。
不過,夏侯惠的私奏並非一無所得。
因爲天子曹叡雖不取他之策,但卻有感於他爲國裨益之忠直、推心置腹之誠懇,便賦予了更多寵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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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