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剖析

165.剖析

阿米麗婭不客氣地把卡特從艾瑞克身旁拽開,又請了兩個相熟的見習神官將艾瑞克扶到休息室。當兩個見習神官還在輕聲詢問艾瑞克是否能站起來時,卡特掰開阿米麗婭的手,一手扶着艾瑞克的後背,一手託着他的雙膝,將他橫抱了起來。

“休息室在哪裡?”卡特大大咧咧轉頭向阿米麗婭問道,全然無視艾瑞克憤怒漲紅的臉。

阿米麗婭看了看艾瑞克,似乎有瞬間的猶豫,但是,她還是說:“我帶你去吧。”

“卡特,該死的。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艾瑞克低聲喝道。

卡特得意地說:“小艾瑞克乖,聽哥哥的話,不要鬧彆扭。”

艾瑞克下意識地結印,想要給這個趁火打劫的傢伙一個教訓。不幸的是,他重傷初愈,根本沒有辦法聚集魔法元素。他想要施展出冰矛刺,卻只有一朵小雪花從指尖冒出。

卡特“呼”地將雪花吹落,說:“艾瑞克,你怎麼跟小女孩一樣,變小雪花來自己玩。”接着,他抱着艾瑞克,邁着大步走進了教堂大廳。

大廳裡大多數人的目光迅速匯聚過來,艾瑞克只覺得多年樹立起來的形象瞬間崩塌。他仰頭盯着教堂的十字方格頂,假裝什麼也沒有看到。

安德森主神官和勞裡說着客氣的感謝話。勞裡和他簡單討論了黑暗魔法的治療方法,接着說:“不知道我能不能借用借用教堂的洗禮室?”

安德森神官作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主動引路說:“當然。”

薇妮還在偏過頭看艾瑞克的熱鬧,忽然聽到勞裡說:“薇妮,你跟我一起來吧。”

當着安德森神官的面,薇妮不好拒絕,“哦”了一聲之後。不情不願地跟着勞裡去了洗禮室。

所有教堂的洗禮室都是一樣的擺設,房間的中央設着神龕,神龕擺着《聖典》。兩旁的牆上各有一個壁龕,左邊是聖彼德,右邊是聖西蒙。

勞裡在神龕前的圓毯上跪下,安德森神官輕輕關門離開。

勞裡作了一個祈禱的手勢,望着神龕說:“洗禮室是供人皈依主神,向神祈禱,以及洗滌罪孽的地方。”他的雙手被沾染上了黑暗魔法的痕跡,因此迫切想要用祈禱來清除。

薇妮對教堂心存抗拒。她坐在一旁的長凳上。百無聊賴地玩着衣帶。 聽了勞裡的話,她語氣冷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勞裡心裡默唸着詩篇,口裡卻說:“我以爲你從來不到教堂。”

薇妮沒好氣地說:“那我也知道。因爲──”她嘴脣微動。後面的半句話卻沒有說出聲,眼神忽然變得凌厲,像一柄出鞘的劍。勞裡只覺得背後殺氣乍起,但是那股凜冽的殺氣像月圓的潮水一般驟然升起,再倏忽消失。

勞裡淡淡地說:“在洗禮堂流露殺氣。是觸犯神明的罪孽。”

薇妮也不辯駁,只在他看不見的身後,輕蔑地打量着整個洗禮室,脣角噙着冷笑。

勞裡低聲吟誦起了祈禱詞。他的聲音低沉優美,彷彿教堂的鐘聲,帶着穿透人心。震顫靈魂的力量。洗禮室漸漸變得溫暖,砌成大理石似乎也蘊藉着溫潤的光芒。

似乎沐浴在溫暖的春風中,薇妮只覺得在全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說不出的放鬆舒服。一句句的祈禱詞彷彿也有了實質,像是柔軟的羊毛披肩,又像是軟綿綿的雲朵,她被包裹在其中,舒服得昏昏欲睡。

恍恍惚惚。薇妮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一片朦朧,她站在一扇門前。似乎知道門裡有什麼,她既想看看,心裡又隱約地畏縮。似乎有一隻無形替她推着那扇門,薇妮像個旁觀者一樣在一旁看着,心裡忽地一動,她睜眼醒了過來。

她猛地坐直了身體,後背浸出了冷汗。

想起初次見面時,勞裡對她施展的精神壓迫。沒想到,差一點又讓他伺機剖開自己的內心。幸好上一學期的幻陣對抗課加強了她的精神抵禦力。

跪在神龕前的勞裡依然保持着方纔的姿勢吟誦着祈禱詞,語調起伏優美。

薇妮心裡默默唸誦着:“啊,路西法,被命運出賣、被奪去讚美的神。 你雖被挫敗,但一定會捲土重來。你知道善嫉妒的天主把寶石,埋藏在這吝嗇大地的哪方。請可憐我漫長的悲苦!天父嗔怒將衆生趕出地上樂園,是你成了他們的養父,是聽取復仇者和死囚懺悔的神父。1)”

勞裡祈禱完畢,將左手放在胸前,右手依次點了自己的前胸、額頭、左肩和右肩。他緩緩起身,側頭便見着薇妮一個人唸唸有詞,自言自語。

勞裡走近薇妮,拂開她的額發,看向她的眼睛。

薇妮毫不畏懼地仰頭和他對視,挑釁般地念出聲來:“路西法,願光榮和讚美都歸於你。在你統治的天空,或是你失敗後沉思不語的地獄深處,讓我以信仰堆砌教堂,將倒掛的五芒星掛在教堂的穹頂之上 。”

勞裡微微一笑,笑裡隱含的縱容,彷彿她的挑釁不過是孩子氣的叛逆,不值得較真。

“這是從哪裡學來的?”他問。

“我自己寫的。”薇妮回答。

“在教堂褻瀆主神不算有勇氣,”勞裡說,“即使你敢公開蔑視世人所信奉的神,你卻還是得遵守世人固守的規則。你敢挑釁神,是因爲你沒有看到神的懲罰;你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規則,因爲你清楚這麼做的後果。”

薇妮想要大聲辯駁。她怎麼不敢挑釁這個世界的規則,只要——

只要她能重新獲得屬於伊芙的力量。

“勞裡神官,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回學院學習。”薇妮語氣強硬地說,想要撥開勞裡的手。

勞裡的手指停留在她的眉間。他肯定地說:“你又殺人了。”

薇妮一怔,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只是眼神倔強地回視着他。她的確殺人了,但是這又怎麼樣? 難道他還能因此將她送上絞刑架?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神官喬的死像是一根刺一樣鯁在她的喉裡。讓她難受得想要去摳自己的脖子。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裡一絲雜質也沒有。那時我想,也許你可以成爲一個偉大的神官。”勞裡慢條斯理地說着,指尖在薇妮的額頭慢慢滑過,畫着十字,“我倒是從來不知道,血統純淨的植屬法師也可以肆意殺戮,毫無悔意。”

十字的一豎只畫了一半,薇妮閃電般地出手,木刺自指間刺出。扎破了勞裡的手。

她結出木藤網隔在兩人之間,身體借力往後退了幾步,退到了門口。她現在是一級木系法師。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負的廢柴小姑娘。

她擡手抹去勞裡畫在她額頭的半個魔法陣,說:“對於您的好意,我一直心存感激。但是,我想,我不適合做神官。也不想做神官。”

勞裡向她招招手:“你不用這樣戒備,我只是想替你除去黑暗魔法的印記而已。”

薇妮知道自己方纔的反應有些過於激烈,但是勞裡與生俱來的迫人傲氣和多年修習神術而沾染的出塵憐憫,讓她本能的又戒備又厭惡。

她不想和勞裡再有更多的糾葛,於是又作出恭順的樣子:“誤解了您的好意,我很抱歉。我不想殺人。只是寒假去執行冒險任務的時候遇到了幾個強盜,我如果不殺死他們,我就會被他們殺死。”

勞裡不置可否地聽着。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了薇妮的說辭。

薇妮禮節周到地寒暄說:“一年沒有見您,您還好嗎?神官……喬神官他還好嗎?上次麻煩他親自給我送來禮物,還沒能好好感謝他呢。您能替我將感謝卡帶給他嗎?”

提到喬的時候,薇妮仔細注意着勞裡的表情。

勞裡回答:“當然。不過,喬兩個月前加入了冒險小隊。去沉暗沼澤做冒險任務,現在還沒有回來。”

薇妮天真地說:“兩個月還沒有完成。這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任務。”

勞裡漫不經心地說:“也許吧。我只知道他去了沉暗沼澤,具體做什麼任務倒不清楚。”

薇妮作出擔憂的神情:“他這麼兩個月音訊全無,你不擔心嗎?”

勞裡微笑,聲音依然低沉悅耳,但卻帶了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漠:“既然是冒險任務,那就必然會有危險。越是驚險刺激、酬勞優厚的任務,冒險者能活着回來的機會越小。任務是他自己挑選的,就得承擔後果。每個人都得爲自己的野心付出相應的代價。”

薇妮垂下頭,玩了玩衣帶,似乎覺得他說得有理,卻又不甚贊同:“那你現在一個人住在阿緹斯教堂嗎?除了那些聖殿騎士。”

勞裡回答:“如果喬下個月還不回來,教廷會給我重新安排新的見習神官,或者,我自己也可以選擇新的見習神官。”

薇妮“哦”了一聲,似乎還想着剛纔的話題:“勞裡神官,你有什麼野心嗎?比如,當上教皇。又或者是,四處傳教,將光明教會的信仰發揚光大。”

勞裡笑道:“做教皇哪有什麼好?至於傳教麼,願意信仰主神的人總會來教堂祈禱,不願意相信的人,不管你怎麼規勸引導,她都只會拒不接受。”這樣的人,顯然說的是薇妮。

薇妮不依不饒:“你不是虔誠地信仰神明嗎,爲什麼不想做教皇?你不想成爲主神唯一的使者,受他的啓發,將寓言和告誡帶給世人?”

勞里語氣平淡地陳述:“所謂教皇是主神唯一的使者,這些僅僅來自光明教廷宣揚。信仰主神不代表信仰光明教會。同樣的,如果有神官做出了不可原諒的錯事,也不能將這些罪孽歸咎於主神。

信奉光明教會,不過是希望靠近主神的一種途徑。《聖典》不過是解讀神的一種方式。布萊斯德大陸上,有上百種宗教,每一種都有自己的信條。誰也不知道怎樣靠近神?沒有人可以證明任何一種方式是對或是錯。我是神的信徒,我所能做的,只有虔誠地信仰。”

勞裡的這一番見解,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光明教會勢力極大,每一個小鎮都有光明教會的教堂。一直以來,人們都誤將信仰主神與信仰光明教會等同。連她也是這樣。

見薇妮陷入沉思,勞裡輕輕地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聖光閃耀,除去了她身上殘留的黑暗魔法的印記。這次薇妮沒有再抗拒,默默地任他替自己洗去血腥和黑暗的印記。

既然勞裡不打算追究喬神官失蹤的事,她的心就放下了一半。至於信仰,她承認勞裡說的對,她這樣抗拒教堂憎恨教會一點意義也沒有。這一點,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如果她不去恨教會,她又該怎麼發泄擠壓了十二年的憎恨。

在剛見到勞裡的時候,她的心裡存着擔心和排斥,但是和他說過這麼一席話之後,她折折繞繞難以平息的心情竟然慢慢平靜了下來。

再開口,薇妮的語氣已經變得平和正常:“很抱歉勞裡神官,我約了同學一起吃晚餐。現在,我該走了。”

勞裡說:“再見。”

薇妮走出洗禮室關門的瞬間,見勞裡站在了神龕前,低頭翻看着《聖典》。

薇妮去和艾瑞克道別。剛一進房間,就聞到濃濃的牛奶甜米粥的香味。艾瑞克臥在躺椅上,卡特坐在他身旁,端着一碗香味濃郁的濃湯。他舀了一匙湯,放在脣邊吹了吹,餵給艾瑞克:“小艾瑞克乖,來,哥哥餵你喝湯。”

艾瑞克拉長了臉,冷冷地說:“我自己有手,謝謝。”

卡特用哄小孩的語氣說:“乖寶寶,在哥哥面前還逞什麼強。好好照顧你是哥哥的責任。”

艾瑞克無奈,沉默地半晌,只說了一句“滾”。

卡特裝出委屈地樣子,用誇張的寬容關心的語氣說:“你受傷了,脾氣暴躁,哥哥不會和你計較。哥哥只想你能好好吃飯,早日養好身體。”

一旁的阿米麗婭無奈地搖頭,偏過頭去不看卡特的胡鬧。

“卡特!”艾瑞克怒了,“等我好了之後,看我怎麼收拾你!”

卡特捧起碗,急切地說:“那就好好吃飯,趕快好起來。只要你能好起來,哥哥任你打,不還手。”

阿米麗婭實在受不了,搶過卡特手中的碗,遞到艾瑞克手裡。

卡特朝着阿米麗婭翻了一個白眼:“真無趣。難得小艾瑞克沒有還手的能力,不趁機欺負欺負,下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有這個機會。”

薇妮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不想艾瑞克難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招呼。

倒是卡特先主動和她揮手,說:“薇妮,你來看艾瑞克有沒有乖乖吃飯嗎?看,艾瑞克很棒,一碗湯都快喝完了。”

薇妮說:“我就是來看看艾瑞克是不是還好。嗯,我先回學院了。”

卡特招手和她說再見。

阿米麗婭抓起卡特的手臂,將他往門外推去:“你也先回去。不要耽誤我的工作。”

卡特委屈地大喊:“我可是好心!好心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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