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賽前一天,李襄屏待在下榻的酒店裡,靜靜細品着自己剛下過的第4局。
說句實話,被古大力逼入了決勝局,這完全是出乎李襄屏賽前預料的。
可能是之前兩盤快棋贏得太過輕鬆,當然也可以說李襄屏就是有點飄了,他賽前從沒想過自己會衛冕失敗,甚至覺得三盤結束戰鬥的可能性,都要比下四局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現在竟然拖到第五局了!
那沒啥好說,其他再多再好的想法都暫且放在一邊,當務之急是先下好明天的決勝局再說。
“襄屏小友,看過此局,你自己是作何感想?”
“唉~~我還能有何感想,有且僅有一個感悟而已。”
“哦!是何感悟?”
“那就是對手是人類,不僅對手是人類,你我二人也是人類,所以我們現在下的棋,依然還是人類對局,不,這裡用‘依然’貌似不妥,其實我們無論怎麼訓練,無論精進到何種地步,只要我們還是和人類棋手對弈,那咱們下的永遠都是人類對局。”
“這~~~”
施大棋聖當時就不知道說啥好了,要知道人老施可是“頓悟”過的人,當年受過前輩棋手樑魏今的點撥,一番豁然開朗之後立馬棋藝精進,所以他聽到李襄屏說自己有“感悟”,他馬上來勁。
可現在真聽了李襄屏的話,老施當時就覺得自己這個宿主真是個俗人,這都什麼破感悟?境界和當年的自己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李襄屏當然不知道自己外掛是怎麼想,他自顧自的說道:
“定庵兄,你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李滄浩和那高麗女棋手的情況吧?”
“哪,哪位高麗女棋手?”
“就是在你我穿越之時,高麗最出類拔萃的那位女棋手呀。”
“哦哦記起來了,就是那位叫“大壯”的高麗女棋手?”
“哈哈然也然也,”李襄屏大笑:“我說的正是崔大壯同學.......”
“崔大壯”就是崔精,這是後世很多棋迷都知道的,她之所以有個如此奇怪的外號,那完全是網名惹的禍,她野狐上的一個馬甲,用拼音唸的話非常像“大壯”,然後這個外號就這樣被固定下來。
崔大壯同學自不用說了,在早幾年的時候,她還和中國女棋手小魚兒差不多,縱然可能大壯稍強一點,但那時兩人還是一個級別。
然而狗狗出世以後就不一樣了。
狗狗的出世,讓崔大壯同學迅速進化,她不僅拋開了和女棋手的距離,等到李襄屏穿越那會,說她已經達到男子一流水平,已經有資格威脅威脅男子超一流,這個評價應該是毫不過分。
然而有一件事比較奇怪,後世能讓柯少俠樸天子金太子感到威脅的崔大壯同學,她卻始終奈何不了大李-------
不是這個年代的大李,是已經40多歲,已經真正開始下“快樂圍棋”的大李。
研究兩人在“狗時代”的對局,大壯同學不僅依然對李滄浩一生難求,並且拿她們的棋譜去遛狗的話,你會發現在100手甚至120之內,狗狗顯示永遠都是崔大壯同學領先,然而最後的贏家卻永遠都是大李。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當然不能說狗狗的判斷不對,李襄屏認爲有且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人類棋手永遠是人類棋手,在絕大多數時候,人類棋手之間的對局,還是要用人類的方式來解決。
“定庵兄,你觀我昨日此局,是不是與那高麗女棋手的情況很像?”
“這個~~呵呵,襄屏小友休要說此等喪氣話,想那高麗女棋手怎麼能與你.......”
“定庵兄你卻是誤會了,”李襄屏打斷老施繼續說下去:
“我這並非喪氣話,也並非失去鬥狗的信心,只是昨日此局給我提了個醒,我們真的還是人類呀,並且永遠都是人類,所以我現在得到兩個心得,第一:今後咱們和人類棋手的比賽,千萬別指望盤盤都仰仗狗招,大多數時候還是要靠人類棋手的方式來解決,第二,就算咱們以後鬥狗,也要注意發揮出人類棋手的優勢,或者乾脆就說發揮出人類的優勢,這樣才能增加幾分勝算。”
“這個~~~你這第一個心得我能理解,可是這第二條?”
李襄屏微微一笑:“定庵兄我且問你,狗狗和咱們人類棋手相比,除了它現在的實力遠勝我們之外,狗狗另一個迥異於人類的地方是什麼?”
“這個~~~”施大棋聖停頓了兩秒鐘:“借用襄屏小友曾用過一詞:恆定輸出,這是咱們人類永遠做不到的事情。”
“哈哈不錯不錯,”李襄屏再次大笑:“此詞用得極好,定庵兄不愧是定庵兄......”
“恆定輸出”當然不用過多解釋了,指的是狗狗永遠發揮穩定,在正常情況下,狗狗別說是出現失誤了,就連出現發揮波動的情況基本都不存在。
這當然就是機器最大的特點之一,也是人類基本沒可能做到的事情。
這和單純的計算有得一比,人類永遠別指望在計算量上比贏機器
後世狗狗出世以後,爲什麼那麼多人類棋手感到絕望?毋庸置疑,除了狗狗的實力確實遠超人類,這個纔是人類絕望的主因。
大家覺得狗狗的實力既然已經那麼高了,這特麼的還能恆定輸出,是真真正正的“穩如狗”,這尼瑪以後還怎麼玩?
然而狗狗的“穩如狗”真有那麼可怕嗎?
李襄屏現在認爲,這就要看你怎麼看待問題了,他一直覺得“穩如狗”並不可怕,這只是一個附加條件,“穩如狗”加上“深不可測”,那纔是真正的可怕。
“穩如狗”爲什麼不可怕?參見後世日本那條原始狗“ZEN”的例子,這條日本狗後世在網上活躍了很長一段時間,尤其是升級改良版出來後,和人類棋手下了非常多的棋,並且勝率極高,和頂尖職業棋手對弈,基本也能達到80%左右的勝率。
後來有人用這條狗舉例子,說明圍棋AI如何如何可怕,機器已經完全碾壓人類云云-------很明顯,這就是李襄屏完全不認同的外行話了,你用別的狗舉例沒問題,用這條原始狗舉例就毛病很大。
要知道因爲它是機器,所以80%的勝率根本說明不了問題。
怎麼說呢,雖然人人都討厭“雙標”,然而要拿人類和機器作比較的話,那還就非得用上一點雙標不可。
比如在這個實例當中,你不能只盯着那80%,而要看到那20%,只要還有這20%的存在,那就證明這條原始狗還比不上人類,當時並沒有達到人類最頂尖水平。
這裡爲什麼要採用雙標?那當然是因爲狗狗“穩如狗”的特性。
因爲狗狗這個特性,它永遠不存在發揮失常或者超水平發揮的情況,你可以認爲它的水平其實就是一條直線。
在一定高度上畫的一條直線。
很明顯,因爲有那20%的存在,其實就已經證明,那條原始狗劃線的高度,並沒有達到人類頂尖棋手已經佔領的高度-------
這點不用去懷疑,事實上在真實歷史中,那條原始狗曾經參加過一次人類世界大賽,然而前兩輪的時候,就被一位國內中堅棋手給淘汰。
原始狗不再多說,畢竟李襄屏又不是要去鬥原始狗,現在再來說說真正的狗狗。
剛纔已經提到,李襄屏認爲“穩如狗”其實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穩如狗”加“深不可測”,那麼現在的問題來了:人類能解決狗狗“深不可測”的問題嗎?
實話實說,在剛穿越之時,李襄屏認爲這個問題根本無解,他覺得根本就探不到狗狗的底,所以他纔會對加入職業棋壇那麼抗拒。
可是現在,隨着加入職業棋壇日長,對圍棋的理解愈深,他覺得人類棋手完全可以做到。
不!毫不誇張的說,他覺得人類棋手可能已經做到!
怎麼說呢?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把圍棋水平比作山峰,圍棋的最高水平就是海拔最高的珠穆朗瑪峰。
水平最高的三代狗算是珠穆朗瑪峰嗎?李襄屏認爲當然不算,狗狗固然很強,但絕對沒有達到圍棋的最頂峰,這點同樣不用去懷疑。
那麼好了,既然認爲最強的狗狗都還沒有達到8000多米的海拔高度,你可以認爲狗狗的實際水平線,其實還停留在一個更低的水平線上。
這個海拔高度可能是六千米,五千米,甚至只有四千米,只不過考慮到狗狗“穩如狗”的特徵,你可以認爲它一直在那個海拔高度上停留。
這裡的重點不是狗狗到底什麼高度,而是狗狗待的那個地方,人類曾經上去過嗎?
在以前的時候,因爲李襄屏水平不夠,他認爲人類棋手沒能到過那個高度。
可是現在,他已經發現越來越多的例子,表明人類曾經到過那個地方。
比如李世石在真實歷史中下出了的那步點穴一般的“虛窺”,那就是一步高階狗招級別的好棋,那步棋的高度,和任何狗招相比都毫不遜色!
再說遠一點,當初李襄屏在研究室幫孔二傑發現一步“上靠”,後來常浩又發現,其實在幾十年前,藤澤秀行老神棍曾經也下過一步非常類似的棋。
不僅是形似,更是神似!那步棋的內涵,同樣達到了高階狗招的級別。
毋庸置言,雖然在人類棋譜中,這樣的棋還極少極少,簡直比文旅項目的爆款還要鳳毛麟角。
但無論如何,人類是真的上去過的,人類是真正到達過狗狗曾經待過的海拔高度!
所以人類和狗狗真正的區別,其實就在於狗狗已經能夠在那個海拔高度常駐,而咱們人類呢,卻因爲整體功力不足,在那個高度容易缺氧,因此大部分人都還到不了那個高度,少部分人能上去,卻在那個地方待不長,別說是像狗狗那樣常駐了,有些人可能整個職業生涯,也就上去那麼幾次而已。
“所以定庵兄,咱們現在需要解決的,其實也就一個常駐問題,不,我甚至覺得未必非要常駐,哪怕海拔高度低一點都行,畢竟狗狗雖然穩如狗吧,但它們也不可能超水平發揮呀,也就說它們永遠都只能待在那個水平線,但咱們人類可是不同,萬一在咱們未來鬥狗的時候,你我合力突然來個超水平發揮呢,那不就有可能擊敗狗狗了嗎?”
“哈哈哈......”老施突然大笑:“襄屏小友,服了。”
“嗯?定庵兄你服我什麼?”
“你這番話,卻讓我再次想起那周姓後輩了,我發現你真是他門下走......不,門徒,我發現你纔是他真正門徒,不然怎麼可能把那精神勝利法發揮到極致。”
“呵呵呵呵......”李襄屏同樣傻笑:
“定庵兄,我可跟你說,這回你卻是錯了,我這回用的可不是精神勝利法,而是另外一門更高深的學問。”
“更高深的學問?何學問?”
“哲學中的辯證法呀,比如常人只能看到狗狗“穩如狗”的可怕,可懂得哲學之人,卻能看到“穩如狗”的不足,這就是辯證法,這就是哲學,定庵兄懂嗎。”
“道理我當然是懂,可是這個哲學......怎麼聽上去沒那麼高深。”
“那是當然,因爲我說的是最簡單的哲學,定庵兄需要知道,哲學包羅萬象,卻不是隻有這一個道理,就拿你治的易經來說,那同樣是一門哲學,只不過你們都喜歡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而我治的這門哲學,卻擅長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嚴格來說,二法並無高下之分,關鍵還在於方法論,具體問題必須找到正確方法論......對了定庵兄,你知道什麼叫方法論?”
“不~~~不懂,那襄屏小友,何爲方法論?”
“呵呵呵呵.......”李襄屏再度傻笑,卻不肯繼續暴露自己的無知了:
“好了定庵兄,你別忘我明日還要比賽呢,所以咱們今日就到這吧,反正也就大半年之後,我就要進那學堂,學習這門高深學問,到時候你跟着我旁聽就是。”
“好好,一定旁聽一定旁聽。”
和老施吹完牛,李襄屏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明天的比賽當中。
昨天剛輸棋的時候,他還以爲自己是由於惦記着其他的事,因爲分心而導致輸棋。
可是剛纔他在分析自己下過的棋,卻發現情況並沒那麼簡單。
因爲李襄屏品味之後認爲,自己昨天雖然沒有上佳發揮,但也不算髮揮得特別差。
最起碼沒有出現任何明顯失誤,可以說每步棋都在線。
尤其是在50多手棋的時候,也就是一盤棋從序盤階段向中盤過渡的時候。
李襄屏和老施一致判斷:那時候應該還是自己小有優勢。
可是就這樣的棋,自己竟然還輸了。
那麼自己到底輸在什麼地方呢?李襄屏覺得還是需要繼續研究研究。
這一研究,這個休息日就很快過去了。
到了第2天,李襄屏走上決勝局的賽場。
怎麼說也是重大頭銜戰的決勝局,並且到了現如今,李襄屏和古大力戰成7比7,他竟然還是沒在人家身上佔到便宜。
“.......大家都知道,我這個名人頭銜,其實是人家馬老師送給我的,並且是人家13連霸之後送給我的,可我這纔是第一次衛冕,所以沒啥好說,哪怕就是爲了馬老師,我也只能對不起古哥了,否則就當這一次就被人趕下去,那我以後怎麼還有臉見馬老師呢......”
笑嘻嘻對着記者撂下這句狠話,李襄屏再次走進外灘那棟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