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雷沒有回答。
斯黛拉接着道:“去年,我有幸採訪過裡希子爵本人。在去年第三區‘兒童權利的促進與保護大會’上,他作爲大會的特邀發言人發表了一個大概二十分鐘的演講,呼籲大會要警惕近年來兒童的‘性化’問題。您能想象當時我坐在臺下的心情嗎?
“那天我約了他一個單獨採訪,詢問他對兒童性犯罪量刑的看法,他對着我誇誇其談,說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屁話,末了,他說第三區的許多民衆根本領悟不了律法的精妙,他們只是蠻橫地要求法律站在自己這邊:當法條對自己有利,他們就認爲法律應當被絕對地執行,任何其他的價值判斷都不應摻雜其中;但當法條對自己不利,他們就開始叫囂法律不該拘泥於條文,而應該考慮它是否貫徹了正義。
“於是我問,‘既然如此,當子爵您面對法條與價值的分歧時,會更傾向於何種聲音呢?’你們知道他如何回答我嗎?”
斯黛拉擡起了手,學着當初裡希的動作道,“他閉上眼睛,在胸口與額頭劃了一個十字,對我說,‘我只等待上帝的意志,畢竟一切終將由他作最終的審判,我等在人世間應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反覆地思考、觀想兩樣東西:頭頂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令’,它們將帶我們穿過一切難解之謎。”
千葉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
司雷望向窗外,已經完全沒有了胃口。
斯黛拉順手拿起手邊的鐵匙,輕輕敲了敲自己裝着氣泡水的玻璃杯,“女士們,請看着我,我得承認,雖然以前我也會跟着我父親去做彌撒,但其實我心裡從來沒真的信過哪位神明。
“儘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每個人在人生的終末都會面臨一場審判——它並非來自宗教,而是來自每個人的內心。所有你曾作過的惡,傷過的人,都會被事無鉅細地寫成一份判決,也許在外人眼中,你是一個如何光明的、偉岸的人,但你無法欺騙自己,你無法逃離自己內心的審判,你會清楚地拿到自己的審判書,承受道德上的煎熬。
“但當裡希子爵對着我說出剛纔的那番話,我才真正明白,這一切只不過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在那個想象的法庭裡其實根本沒有法官,沒有陪審,沒有律師……事實上那裡什麼都沒有,整個法庭就只有一個人,就是我們自己。
“‘道德律令’真是世上最無用的枷鎖,它只能困住那些把‘道德’奉爲座上賓的人,一個人對自身的道德要求越高,‘道德’就越是能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而那些視‘道德’如無物的惡魔呢,一切的‘道德律令’只會諂媚地匍匐在他們腳邊,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這些人可以對着它呼來喝去,隨意拿捏它的尺度。需要時他們可以捧着十字架扮演聖人,不需要時他們就對這些東西棄如敝履。
“只要你手握權柄並蔑視他人的痛苦,那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就百無禁忌——那些衣冠楚楚,身居高位,整日以正人君子自稱的男人就是這麼過日子的,他們的快活和自由,旁人根本想象不到!”
斯黛拉看着司雷,“剛纔您問我,既然我已經答應了海因茨,又爲什麼要把這些事講給您聽,我告訴您,不爲什麼,我就是想講,我就是想讓您知道,當我瞭解到這次從核心城來的調查官是一位女性,尤其是在我查過您的履歷以後——”
“不必再稱呼‘您’了,聽着怪怪的,”司雷輕輕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喊我司雷。”
這一晚,司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讀完斯黛拉的手稿,前後大約花了一小時左右的時間,文字的記錄讓她頭皮發麻。文本中的罪惡雖然殘忍至極,卻並沒有什麼新意——它們在如今的某些荒原上俯拾皆是,但司雷無法想象它們會發生在宜居地裡,尤其是譚伊。
這些訪談……全部都需要覈查。
司雷幾次詢問斯黛拉能否留下這些稿子的複印件,她保證絕不外傳,仍被斯黛拉堅定拒絕。
時間逼近十一點,司雷必須歸隊。她默默將筆記本中記錄的17位受害人故事與關鍵線索記在腦中,然後將筆記本還給了斯黛拉。
出門的時候,斯黛拉也跟着一起穿上了外套,司雷有些意外,“您也跟我們一起走嗎?”
“我要回一趟報社,”斯黛拉圍好圍巾,“剛纔同事發消息來,說好像印製的油墨出了點問題,我得回去看看。”
“我開車送她過去,”千葉答道,“不耽誤你。”
“沒什麼耽誤的,都坐我的車吧。”
“嗯?我也有通行證的——”
“就算你有通行證,今晚在外面開着私家車轉悠也還是太扎眼了。”司雷已經穿好了皮靴,她蹬了蹬腳,低聲道,“就這麼定了。”
斯黛拉雙手合十:“感謝!”
……
警車行駛在空曠的大街上,司雷和千葉坐在前排,斯黛拉坐在後頭,一旦看見有巡邏的衛隊,她就立刻貓下腰。
“你不用這樣……”千葉回過頭,笑着道,“你要實在害怕,我們把車停下來,你去後備箱躺會兒?”
司雷笑出了聲,她從後視鏡裡看了看斯黛拉,“你就穩穩坐着吧,鬼鬼祟祟的,到時候被抓了更說不清楚。”
“這樣的嗎?”斯黛拉扶着頭頂的貝雷帽,表情驚訝,“我以爲我要是被發現了會給你們添麻煩?”
“沒事,被發現了你就當啞巴。”千葉看着前路,“一切交給司雷去圓,人家是專業的。”
司雷瞥了千葉一眼,她隱隱有個感覺,千葉好像特別喜歡把她推到前面頂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當車輛經過紅燈的十字路口,雖然今晚根本沒有行人,司雷還是把車停了下來。
千葉左右看了看,一臉的欲言又止。
“斯黛拉,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司雷忽然開口。
“當然可以。”
“兩年前,你是爲什麼跳槽的呢?”司雷問,“想進《不屈報》這種大報紙,應該還是挺不容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