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最繁華的茶樓裡,搭了檯面一張。這茶樓平日會請些彈詞唱曲的過來。品茗閒談間,茶客也可多花一兩銀子點首小曲兒以助雅興。
今日茶樓裡的人比平日多了些,只因聽說今日登臺助興的是芙淑姑娘。常來的都知道,這芙淑不彈詞,不唱曲,只跳舞。
並且,若是有人扔給她三兩銀子,便能落她一件衣裳。別的姑娘來要一兩,可她要三兩。就算如此,還是有人扔給她錢。
畢竟是茶樓,茶客多懂適可而止。惟獨今日不知從哪來了個紈絝公子,出手闊綽。
那公子往臺下一站,道,“芙淑姑娘,別人一次給你三兩銀子,本公子一次給你十兩!你可不能食言!”說完他便先往臺上扔了兩個銀錠,共二十兩。
芙淑依言,落了兩件衣裳。
一曲舞畢,芙淑氣息未平。
那公子點點頭,瞧着她一笑,說,“本公子見過的姑娘無數,舞姬裡頭,你是穿得最多的。不過沒關係,不就是銀子麼。”
芙淑心下忐忑,又見那公子乾脆出了一張百兩銀票,往臺上一扔。
“芙淑姑娘,請吧。”
她就算穿的再多,也不可能在身上穿十多件啊。
人心本險惡。眼見一個姑娘被人當衆爲難,茶客裡看熱鬧的多,卻無人替她解圍。熱鬧看一看便過了,那紈絝公子不知是誰家少爺,誰也不敢輕易得罪。
眼看她身上只剩了身前一抹紅。最後,還是茶樓老闆出來替她圓了場,“公子,咱們這兒是正經喝茶的地方,畢竟不是煙花巷柳之地,適可而止。”
芙淑從地上撿了衣裳。匆匆跑了下去。
她穿上衣裳,卸去妝容,買了好酒,回到郊野破落的小院子,生火替他煮酒。
酒煮好,她端了一盞給他。
他卻說,“是不是爲了錢,你什麼都肯做?”
她一怔,笑道,“你在說什麼。酒剛煮好,你先嚐嘗。”
袖手一拂,他將她端的酒灑了一地。隨後取出一錠金子來。
“芙淑,用這個要你將身上的衣裳都褪了,不知道夠不夠?”
她看着他,原來,他都知道了。
芙淑一笑,道,“夠,當然夠。”
她夜夜陪他。何曾要過他一絲回報?
他籍籍無名她不嫌,家徒四壁她不嫌,布衣蔬食她更是半句怨言都沒有。挑燈夜讀,不論多晚她也陪着。他沒有酒了,她便出去想辦法。
如今,他終於回報她了。給了她一錠金子不是嗎。
衣衫散落一地,人前不敢落的那抹紅在他面前落得自然。她就站在他面前,笑道,“蔣公子可還滿意?”
隨後她接了他手裡的金錠。
他卻反手便是一個巴掌。
這一巴掌狠,她臉上當即便紅腫起來。伏在桌子上一時沒起來。
一回頭,他已經到了她身後,衣襬一掀,他說,“一錠金子,只看看豈不是虧了?”
自始至終,她就一直伏在那張粗糙的小木桌上。
待他終於放了她,她一轉身,他已經衣冠楚楚,“你走吧。”
她以爲他是在說笑,直到一柄匕首抵在她眉心。
“要麼走,要麼死。”
她眉心有血流下,他依舊毫不手軟。
只一瞬間,她便看清了眼前這個男人。
穿好衣裳,臨走前,她沒忘了拿起桌上那一錠金子,說,“多謝蔣公子。”
自此之後,這青梅酒,便由他親自來煮了。
他以爲,她離了他這漏風又漏雨的小破房子,能有更好的人待她好,娶她回家,給她更好的生活。
至少,不用跟着他食不果腹。又至少,不會比她現在過得更差了。
可離了他的五年,從未有人說過要娶她。
她也入過宮,給聖上斟過酒。可那又如何,那些達官顯貴都說,我知道芙淑姑娘的價格,一錠金嘛。是啊,一錠金,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直到後來,她到了九王府。
那個少年沒有給她一錠金,因爲他說要娶她。
她嚇了一跳,不僅因爲從來沒人說過要娶她,更因爲她發現,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嫁。
她不想嫁給別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以爲她早就忘了。
她從九王府裡走得狼狽,因爲那少年當了真。聽說。那少年已經同九王爺說過了。她若再不走,他就真的要娶她了。
那少年涉世淺,恐還不知道,這世上的有些關係,是不需要他負責的。
未解釋,未告別。臨行前,她找到了醫仙和風,刻意沒有用硃砂遮掩。
可連醫仙都說,她額上的傷疤時日太久,治不好了。
祁州府長街上,燈火正盛,商家店鋪鱗次櫛比,才俊佳人並肩遊。
最是熱鬧處,也最是寂寞。
京都最繁華的街上,蔣宏新闢了宅子。硃紅牌匾上也落了顯眼的兩個字,蔣府。可多數時候,他依舊是形單影隻一個人。
此刻祁州府長街上,借了人聲燈火,表象的熱鬧做了掩護,就算寂寞也無須擔心了,因爲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他。
早就不嗜酒如命,可這會兒一擡頭,發覺身側恰好矗立酒館一座。牌匾樸拙,讓人有些辨不出年歲。究竟這店面究竟是新開,還是一早就守在這街角。仔細一看,深漆上只有兩個字,經年。
一推門,絲絲清香襲來。
取陳釀,溫火煮之,待酒溫熱之時,投青梅兩顆。再嘗,辛辣中也有了清香酸甜,不甚濃郁,也不會遮蓋酒香,剛好夠纏綿舌尖。
這味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曾經想將這剛煮好的酒分給站在他門口的那個姑娘嚐嚐。可他還未走近,那姑娘見他過來,捂着口?,如臨大敵,扭頭就跑走了。
他家不遠處有一座小院,灰瓦灰牆,外面被藤蔓遮蔽着,常年似乎也沒什麼人住。可看樣子,那宅子該是深藏不露。就幾日功夫,不知何人住了進去,連帶周圍也多了幾個看家護院的看守。
他站在門口,看見那姑娘匆匆跑回去,剛巧撞進一個白衫公子懷裡。那白衫公子揉揉她的腦袋,將她牽了進去。
手裡的酒還溫着,既然她不喝。只好他自己喝了。
後來,等他終於入了朝,才知道,原來她自小便滴酒不能沾。
他之所以會想起這些,是因爲此刻他坐在窗邊,又看見了她。
那姑娘依舊站在那個白衫公子面前,被她隨意捏在手裡的,似乎是一沓銀票。
四下一看,她好像覺得沒人注意她,忽而攀着白衫公子的肩,腳尖一踮,吻了一下他的脣。
迅速鬆了那個白衫公子,她站在原地,低頭掩脣輕笑。當街一個吻,她以爲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蔣宏坐在一家叫經年的小酒館裡,將窗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已經被人牽着走過了長街,他還看着窗外初夏夜闌珊。
店裡幾句談笑讓他回了神。
“說實在的,這家店的酒一般,可這老闆娘當真是美。”
“可不是,不然這店開業才三月餘,生意哪能如此興隆。不過是聽說這青梅煮酒是老闆娘親手,所以才特地來這兒罷了。”
同坐幾位打趣道,“你啊。”
蔣宏搖了搖頭,他寒酸十幾載,的確未見過什麼世面,也實在不知什麼樣的女子纔算得上美。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還是輕雲閉月吹花迴雪。
他只記得,那日陽光正好,他剛寫好的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有個姑娘站在他家門口,仔細擡頭看着他的筆墨,似乎在看爲什麼墨裡能生出金色。
他家破敗,門楣寥落,院牆都坍塌了一半,那姑娘一臉認真站在院門口的時候,好像就是美。
酒只嚐了一盞,他喝完就打算走了。沒想到酒小二端着酒壺過了來。
精緻酒壺往他桌子上一放,蔣宏說,“小二送錯了吧,這壺酒不是我要的。”
酒小二笑了笑,又問。“請問您是蔣先生吧。”
蔣宏點了點頭。
那酒小二又說,“那就不會錯。這壺酒,是我們老闆娘恭賀蔣先生高中,終於如願以償,能入朝爲官了。”
先前他獨居郊野,無人與交,如今的同僚也皆不知他以前的事情。他實在想不出來,是誰能送他這壺酒。
酒小二說完便退下了。蔣宏滿出一盞酒來,淺嘗一口便一下想了起來。
難怪,難怪啊。
他搖頭笑笑,什麼這家店的青梅酒都是老闆娘親手。其實只他手裡這一壺纔是她親手。
“小二!”
他急急喚了一聲,店裡已經沒有小二的身影。他乾脆起身自己去尋。
經年後院不大,一株青梅樹便遮蓋了半個院子。樹繁茂,正值花期,尚未結果。一女子雙手背在身後,閒閒倚在樹幹上。月影透過枝葉,灑在她身上。
蔣宏站在門口,看見她正問剛剛給他送酒的小二,“送去了?”
“您放心,送去了。”
風吹花落,那女子擡頭看看月色下飄起的細白花瓣。髮絲被風掠起一些,她輕一回頭,蔣宏恰好看見她眉心一抹鮮紅,如血的硃砂,一下狠狠刺進他眼裡心裡。
“芙淑。”
她轉過身來,透過細碎花瓣,看了看他,低聲道,“原來,是蔣公子啊。不。如今該叫您蔣大人了。”
京都宋太守到了九王府,說是請九王爺爲其女兒指婚。
衆人皆知,如今聖上獨居沁芳宮,諸事不理。事不論大小,皆由九王爺代聖理政。可九王爺又不願意進宮去住,於是這大大小小的事便都奏到九王府來。
蕭池聽了太守來意,笑道,“宋大人怕是已經有合適人選了吧。”
被看穿心思,宋大人有些不好意思,又說。“九王爺明察。蔣大人爲人踏實低調,處事認真一絲不苟。小女若能有幸嫁與蔣大人,當是福分。”
蕭池不是不知道,這朝中官員愛拿子女婚事做文章,或擴充勢力,或拉幫結派。若說這蔣宏,沒有任何勢力背景,平日也無人刻意與他結交。這太守官職不大也不小,放在京都也不怎麼起眼。
他若想拉幫結派,無論如何也拉不到蔣宏身上。是以。太守誇獎蔣宏這幾句,應該也都是肺腑。
蕭池也未多想,點了頭便應了。
蔣宏大婚那日,京都官員來了一些,也帶了禮。繁星朗月,蔣府一下熱鬧了許多。
芙淑於蔣府門外一站,立即有蔣府下人過來問她,“姑娘,可有請帖?”
芙淑搖了搖頭。
那下人又說,“今日是我們蔣大人大喜之日。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若您沒別的事,就請讓一讓,莫擋了諸位大人的道。”
芙淑站在門口往裡一瞧,這些人的確是有頭有臉得很。裡頭有幾位她都認得,都是給過她一錠金的人。只不過貴人多忘事,他們早就將她忘了而已。
芙淑帶了一壺酒,交給那下人。
“知今日蔣大人喜事,不敢多加叨擾,薄禮一壺,望蔣大人不嫌棄。”
那下人接了,開蓋一聞,似乎是一壺酒。可也沒看出哪裡值錢來,只爲了快些將芙淑打發走便應了。
直到快開宴了,蔣宏還在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蔣大人,蔣大人,該開宴了。”
有人提醒,蔣宏纔回過神來。
忽然覺得桌上一隻酒壺有些格格不入,似乎不是府上的。
蔣宏隨口一問。“這是哪來的?”
這蔣大人着實奇怪,新婚宴他還關心起酒壺起來了。
下人又道,“是一個姑娘送來的。”
“姑娘?”
“是啊,那姑娘額上一抹硃砂,說這是給您的賀禮。”
不用嘗,只需一嗅,他便知道。
是她,她來過了。
將酒壺一放,蔣宏開始衝在座各位一一鞠躬。
“蔣宏對不起宋太守,對不起宋小姐,也對不起在座各位。這門親事,恕蔣某不能答應。”
先前聽說,他這婚事是由九王爺親自點了頭的,他拒絕不得。
可現在,他這史官不做便不做了罷。
胸前大紅喜綢一扯,蔣宏衣裳也沒換便匆匆跑了出去。
太守氣得直翻白眼,“蔣宏!你,這,這算怎麼回事!”
蔣宏一路跑到了祁州府,經年酒館依舊熱鬧。將門一開。他直奔後院。
小二隻見一個一身大紅的人要闖後院,忙去攔他,“哎,這位公子----”
蔣宏伸手一拂,“讓開!”
芙淑見了他,輕輕一笑,說,“蔣大人新婚夜,怎麼到這兒來了?”
他擦了擦額上的汗。
他今日若是娶了別人,不僅負了自己的心。更負了自己的良知。
九王府書房,葉棠正坐在蕭池膝上,懷裡抱了個果盤。
他看摺子,她就安安靜靜坐在他懷裡吃水果,偶爾一擡手,也往他脣邊送個葡萄什麼的。
輕輕晃着腿,不多時這果盤被她吃得差不多,也就剩幾顆葡萄了。她閒着無聊,扭頭看了看他手裡的摺子。
這一看發現是蔣宏的摺子,好像是要辭官。太守女兒和蔣宏的婚事蕭池已經聽說了。
新婚夜。這蔣宏丟了喜綢,也丟下衆賓客便跑了。第二日他便送來了辭官的摺子。葉棠親眼看着他執筆批了,這蔣宏辭官的事,算是準了。
果盤往桌上一放,窩在他懷裡哼了一聲。
他將摺子一扔,知她是不高興了。腿上一擡,晃了她一下,又低頭叫她,“九王妃?”
她這才說,“蔣先生辛苦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纔高中入仕。要不是你亂點鴛鴦譜,他能毀了與太守女兒的婚事嗎?”
唔,合着都怪他了。
可他事先也不知道那個蔣宏心裡還有別人啊,而且那個蔣宏一開始也未拒絕這婚事。蔣宏若直說不願,他也不能強人所難不是。
他從盤裡捏了一顆葡萄,往她脣邊放,她頭一扭,也不吃了。
蕭池這才說,“蔣宏這官,不做也好。太過耿直的人。如何能做官,且還是史官。”
什麼也別想瞞過這九王爺,當初爲葉修庭修史冊,將葉棠和葉修庭的事寫進去的人,就是這個蔣宏。
看在葉棠的份上,他當時沒有一氣之下要了那個蔣宏的命已算開恩了。
“葉棠,不是做官入朝就一定是好,你明白嗎?官做了數月,他應當也明白什麼是官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葉棠想了想,點了點頭,也未怪他。沒多久她又靠在他懷裡問,“做官不一定是好,那什麼纔是好?”
他低頭吻了吻她,“對本王來說,與你在一起就是好。”
她聽了輕輕一笑,恰好他順手剝好了一顆葡萄,喂進她口中。
汁液咬開,他不知怎麼低頭銜了她的脣,與她搶口中酸甜。她哪能搶過他,一顆葡萄,合着最後全被他吃了。
偏偏他擡起頭來,還要若無其事說,“嗯,甜。”
他吃也就吃了,她悄悄舔了舔脣,乖乖靠在他身上,難得沒有拿一雙大眼睛瞪他。
因爲對她來說也是一樣,與他在一起就是好。
這次,真的,完結啦~~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