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垂着眼睛,既沒去看坐在對面一臉鬥志的華氏,亦未接她的話茬,只慢條斯理地捧起了小几上的茶盞,探手試了試涼熱,便向馮老太太道:
“婆母,可要換些熱茶上來?這茶都冷透了,您脾胃弱,恐受不得寒。再一個,堂嬸孃平素也不大愛吃冷的。”
她說的堂嬸孃,指的便是小馮氏。
聽了這話,小馮氏抿脣不語,馮老太太卻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華氏。
方纔華氏也喝了茶,卻是想都沒想過那冷茶可非人人都能喝的,更別說給長輩換上熱的來了。兩相比較,兩府長媳誰更曉事、誰更粗疏,一目瞭然。
華氏自也聽出了王氏的弦外之音,心下氣惱,手裡的帕子都快擰成麻花了,倒也沒敢接話。
這時候她說什麼都只會惹人生厭,不如裝個啞巴。
一時有小丫頭換了茶熱來,王氏捧盞淺啜了一口,一面暗度馮老太太的面色,見她被這事兒打了個岔,臉上的怒氣已然淡了不少,便知火侯到了,這才徐徐地道:
“老太太,媳婦覺着那衛姑娘出手雖然重了些,用意卻是好的。老太太細想,咱們家雖分了兩府,卻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外頭人可不會說什麼東府西府,人家只會說‘程府’。
有了這一層因由,那關乎女子清譽的話,媳婦以爲還是慎言爲好。到底這兩府裡頭都有沒出閣的姑娘家,若是名聲上頭有了什麼,吃虧的不還是咱們?”
卻是話風一轉,直指程汜,且也道出了是他出語不堪在前,纔有後來的衛姝碎石之舉。
任是誰都能看出來,那衛姑娘就是不忿有人污言相向,這纔出手以示懲戒。
馮老太太被這話說得一愣,旋即便醒悟了過來,那原就消散了的火氣,此時已被更多的後怕所取代,忙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這話很是。姑娘家的名聲頂頂要緊,可不敢壞了去。”
說這話時,她好似想起了什麼,面上浮起了幾分陰霾。
她寡居多年,自是知曉人言可畏、衆口鑠金之理,方纔程汜那句話確實欠妥。而彼時馮老太太一心只想拿住姜氏的把柄,便也未曾深想,此刻被王氏一句話驚醒夢中人,她纔想起姜氏母女若是名聲有損,程家上下所有女眷可都要跟着背上污名,她那幾個孫女往後可還怎麼嫁人?
見老太太總算沒糊塗到家,王氏暗自鬆了一口氣,轉頭看了一眼華氏,語聲平平地道:“姐姐也是爲人母的,這裡頭的苦衷,想必你也明白。”
華氏一口氣直堵到了嗓子眼兒,很想回上一句“關老孃屁事”。
她自嫁進程家之後,多年一無所出,程汜的幾個孩子皆是妾室生的,小馮氏還作主將庶長孫抱養在了華氏膝下,權做了嫡長孫,此事闔府皆知。
王氏這一席話陰陽怪氣,連諷帶罵,專挑着華氏的痛腳踩,字面兒上卻是冠冕堂皇地,讓人沒法子回嘴。
一時間,東西兩府俱皆無聲,屋中的氣氛也有些發僵,東府大姑娘程元娘左右看了看,嫋嫋婷婷站起身來,柔聲道:
“祖母,寶兒想先回屋溫書去了。前些時候才尋來的一套《白石歲考集》還沒看完呢。”
她乃是東府長房長女,因生得秀美,又很乖巧懂事,平素頗得馮老太太的寵愛,連名字都是取的“元娘”,而非程月嬌她們以“月”字排輩,小名也是如珠如玉的“寶兒”,可見老太太對她有多看中。
此際,老太太雖還有些餘怒未消,那疼愛隔輩人的心卻也不曾放下,面上也有了笑意,慈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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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正經事,寶兒真個用功。你這便回去溫書罷,可莫要太累着了。那勞什子書院也真真磨人,偏在每年冬天歲考,冷也冷死了。”
又提聲吩咐外頭的小丫頭:“備好炭盆,再弄些熱湯熱水來,別教我乖孫女兒凍着了。”
程元娘面上微有得色,佯作低頭掩了下去,復又柔柔地道:
“祖母,這時候不早不晚地,正是讀書的好時辰,弟弟妹妹們的功課卻也不能耽誤了,求祖母讓他們跟了寶兒一起回屋去罷。”
話聲未息,東府幾個小輩齊齊苦下了臉,有志一同地在心裡埋怨:
你自個兒要做功課就去做,何苦拉上我們?
“那你們便都回去吧。”王氏在旁搭了個腔,素來板正的臉上,難得地現同了一絲欣慰。
女兒是在幫她分憂呢。
這個家慣是沒點規矩,只是,大人們再是撕破臉皮,也不該當着一衆晚輩的面兒,元娘此舉便是在給長輩遮羞,用的由頭還很體面。
馮老太太自然不會反對小輩們在功課上頭用下,很爽快地便應下了。
一旁的程月嬋見狀,也自不甘示弱,起身便欲效仿程元娘之舉。
她乃是西府長房長女,雖然是庶出的,卻也是被華氏放在身邊當嫡女教養着長大的,平素也以嫡長女自居,從不會放過與程元娘別苗頭、搶風頭的機會,今日亦如是。
可是,她這廂尚還不曾開口,忽聞身旁“譁啷”一響,旋即便傳來了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
程月嬋吃了一嚇,轉眼再看,便見父親程汜正滿臉痛苦地跌坐在地,身下的座椅已經爛成了幾截,鮮血正將木頭染作赤紅。
變故陡生,所有人都呆住了,數息後,華氏方纔驚跳起來,尖叫着上前去扶程汜,程月嬋、程月娟等姐妹幾個亦醒過了神,忙也湊過去相扶。
然而,那華氏的手才一拉起程汜,程汜立時又殺豬般地叫起來:“別……別拉我……別拉我……疼……疼……”
隨着此聲,幾個姑娘家俱皆紅着臉撒開手,飛快退去一旁,近處的女眷亦皆掩面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