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連與否,此時說還太早,且據衛姝觀察,這也絕不是蓮兒能夠定奪的。
但衛姝依舊未作表示,只微微點了點頭,同時在心中確證了一件事:
曹家南貨不會再有人來了。
換言之,那羣倭人應已放棄了這處據點,否則蓮兒也不會放心大膽地將同僚的屍首擱在此處不管。
癸卯的身份,或許也會成爲永遠的秘密。
禍水東引,計是好計,可衛姝卻總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之感,就彷彿一幅畫在她的眼前展開,然而那畫中最關鍵的人與物,卻被一層輕紗掩去。
夜市的煙花不知何時已經熄了。
衛姝推開曹家南貨後院的角門,向外張了一眼。
門外是一道寬巷,因毗鄰州橋夜市,巷子裡倒也頗爲熱鬧,時有行人車馬往還,她二人出現在巷中,也並不顯得突兀。
走出寬巷不久,蓮兒便引着衛姝拐上了龍津橋,前方夜市在望,明亮的燈火恍若天河。
“咱們……咳咳,咱們便從夜市裡穿出去。”蓮兒似是有些畏寒,手足冰涼,不時咳嗽幾聲。
蓮兒的傷口已經簡單地包紮過了,血也止住,只行動仍有些不便,尚需衛姝攙扶。
單看她的傷口實則並不重,可藏劍山莊的迷藥從來不簡單,就算人醒了,藥性也還不曾去盡,是以她此時氣息虛弱,走在這秋涼夜裡,便有些不禁風寒相欺。
龍津橋上熱鬧依舊,蓮兒一身風塵女子的裝扮,依偎在男裝的衛姝的身側,瞧來就像是浪蕩子攜伎出遊,路上連多看一眼的人都沒有。
衛姝便也放開手腳,將鶴氅半裹在身上,單手提着蓮兒往前走。
下了橋再行上裡許路,燈火已然漸稀,身後夜市的喧囂遠遠傳來,聽不大真切。
這一路兩個人始終不曾說話,只有蓮兒偶爾的咳嗽聲響起。
再走了約一刻左右,前方便現出一道寬闊的四岔路口,因臨着內外城郭的交界處,車馬頗多,四周建築密集,卻被這路口劃出涇渭,一邊是連綿的屋宇,另一邊卻是大片棚戶,草搭的屋頂一直漫向汴河。
到得此處,燈火比先前顯稀疏,行人也極少,汴京城的繁華與喧闐,彷彿也並不與這裡相干。
蓮兒忽地拉了拉衛姝的衣袖,壓低聲音道:“姐姐,有人盯梢。”
“知道。”衛姝沉聲道。
事實上,打從她們拐上龍津橋起,身前身後便總纏繞着幾道隱約的氣息,而衛姝之所以一直提着蓮兒走,亦是做好了隨時運輕功逃跑的準備。
可是,蓮兒卻好像另有打算,至於其中深意,衛姝眼下還琢磨不透。
蓮兒似乎也早猜到衛姝察覺到了有人盯梢,低咳了兩聲,又問:“姐姐可知有幾人?”
“後面三個,前頭二人兩個繞去了路口東側。”衛姝耳廓微動,仔細分辨了一息,又道:“最近的一個在西北方向屋頂。”
說這話時,她空着的那隻手已然按上了腰畔。
軟劍的劍柄帶着涼意,抵進掌心,皮膚上泛起針刺般的寒意,心底亦生凜然。
這是有高手窺伺的感知。可怪異的是,盯梢的五人腳步虛浮、氣息中平,與高手根本不搭邊。
“走那裡。”蓮兒快速而低聲地道。
雖然腳下使不上力,她卻還是儘可能地將衛姝引至身側那一長片連綿的屋檐之下,同時輕聲提醒:“他們有銃。”
銃?
衛姝怔得一息,忽然便明白了那不寒而慄之感是從何而來。
這些人居然有火槍?!
那一瞬,吳國在白霜城以一杆火槍逼退追兵的情景,似又重現在了眼前。
火槍實乃一等一的利器,強過天下一切雄兵,而它最厲害之處便在於,使用者無需習武。
就算是總角小兒,亦可憑此物殺人。
思及至此,衛姝已然洞徹蓮兒的用意,不必她再說,猛提一口真氣攜着她急縱前躍,眨眼間便已穿過了連排屋檐。
此時,繞去前面的兩道氣息正在飛快靠近,而屋頂最危險的那一道氣息卻被衛姝甩在了身後,前方一無遮攔的路口也近在眼前。
“左轉。”蓮兒一語指明方向,旋即自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急聲問:“前面那兩人在哪?”
衛姝腳下稍緩,語速卻急:“北邊路口。”
那兩人的腳程遠不及她,原先應是想與後方三人形成合圍之勢,如今卻被衛姝衝了出來,此時那兩人所處的位置已然不是正前方,而是在衛姝她們的右側、四岔路口的北端。
此時,迎面正有一乘馬車疾馳而來,也不知是哪家權貴出行,那馭車的車伕錦帽銀袍、服色奢麗,顯是豪奴。
蓮兒立時將手中之物往路中一擲,同時低語:“快走!”
隨着此聲,馬車前忽地爆起一團火光,旋即便是“砰啪”一響,似是爆竹當街炸開。
拉車的健馬受了驚,當即四蹄揚起,長聲嘶鳴,那馭夫吃了一嚇,連忙拉扯繮繩,口中“吁吁”有聲,試圖控制住馬兒。
可馬匹卻本能地想要避開炸亮的火光,揚蹄便往旁急躥,車廂登時歪倒,車中傳出了女子的尖叫,場面一時極爲混亂。
衛姝拉着蓮兒急行,一面側目掃過,卻見那馬車斜奔的方向正對着包抄而來的二人,車頭燈籠搖晃不休,映出了兩張高鼻深目、黃髮虯鬚的臉。
不是倭人!
一眼掃罷,燈籠倏然滅去,那兩道身影亦隱於夜幕之中。
恰此時,蓮兒也轉過頭去,看到的卻只有黑漆漆的路口。
她輕吁了一口氣,下意識扭頭去看衛姝,卻見後者面色沉肅,兩眼緊盯前方,察覺到她看過來的視線,便低聲道:“甩掉了兩個,還有三個。”
這話讓蓮兒繃緊的心絃又鬆泛了幾分,她忙道:“就要到了。快走。”
聽出她語中的急切,衛姝二話不說,一把抓起蓮兒便向前急掠,三五個起落之後,已從街頭達至街尾,又是一道三岔路口出現。
“直走。”蓮兒出聲道,一面回頭張望。
夜幕沉沉,月華淡薄,遠近景物幽微難辨,便如她此刻的心緒。
那一刻,她忽然便想起了許久前的某個夜晚,想起有個人曾在一如今晚的夜幕裡,傾聽她的訴說。
她一下子停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