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姝目注半空,一顆心卻直往下沉。
陸深拋來之物,並不是公文。到底這世上也斷沒有哪份公文能這般地……小、硬、圓。
這不就是塊腰牌麼?
連份兒像樣的公文都沒有,其所謂的“眉目”,大抵差強人意。
衛姝目色微凝,忽地提起一口真氣,五指簸張、虛虛一抓。
剎時間,那腰牌如被無形之繩強扯,加速疾墜,筆直落進了她的掌中,她舉起手來看了一眼,臉登時就黑了。
“捕快?”
竟是區區小捕快?
衛姝猶自有些不信,又將那銅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眼,最終確定,那牌子正面鐫刻着的,確實就是個“捕”字,而反面則是開封府的“開”字。
這就是陸深替她謀來的“官兒”?
一個捕快?
再看此牌,做工簡直粗劣已極,都不曾打磨平整,拿在手上還有點兒扎手。
這是拿朕當傻子了?
朕是要的是女官,可不是女吏。
“姑娘的青雲路,還需得一步一步地來。”陸深好似看透了衛姝的心思,不待她出言質詢,便不疾不徐地說道。
那朗然若玉擊的聲音迴盪在屋中,餘音未絕,遁入窗外風雨。
衛姝卻絲毫未被這語聲影響,長眉微挑,面色也越發地不虞。
她又不是小孩子,豈會不懂這個道理?
可吏目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在大宋朝中,捕快、手力、弓手之流皆爲吏目中地位較低的賤役,有些地方甚而是以末等戶罰役,可見其地位低下,且要緊的職缺皆由一家一族把持,似她這種半路插進去的,上升之路近乎於無。
更何況,本朝吏目亦如官場,有“武不及文”之說,若是陸深給她謀到的是文吏,就算是末等的私名書手,那也有轉爲正吏的可能,再往上謀個散官,也未必不可。
但捕快卻是武吏,鎮日裡打打殺殺地,如何往朝堂湊?
衛姝“哐”一聲擲下腰牌,怫然道:
“青雲不青雲的先不提,怎麼着那也得是條路才成。閣下這一來就把路給本座堵死了,這是賞呢,還是罰呢?”
“哎哎哎,你可輕點兒,輕點兒哎。”
她這廂說着話,那廂陸深卻好似急了,作勢伸手欲接住被她擲下的腰牌。
只衛姝這一擲卻是動了真氣,足運了半成的力,且兩下里又離得頗遠,哪裡接得住?
腰牌重重落在案上,倒也沒碎,卻是“咔”一聲裂作兩半,左右分開在案上打起了轉。
“咦?”
衛姝吃了一驚,察覺到腰牌似有異,待凝神細看,這纔看出,這腰牌原來暗藏乾坤,卻是由兩塊牌子重疊起來再以機括勾連的。
如今,那機括經不得她運了內力的這一擲,已然被強行震斷,一塊腰牌也頓時分作兩塊,其中一塊的背面刻着個“鷹”字,而另一塊的背面則雕鏤着一柄劍,鋒銳隱隱,瞧來竟有幾分眼熟。
“此乃長鋒營、鷹揚衛、秘捕之腰牌,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雜吏賤役就能拿到的。”
陸深的語氣中帶着惋惜,看了衛姝一眼,又嘆:
“女俠真真好大的氣性,隨便這麼一砸,便砸去了二兩銀子。”
衛姝先還只專意於前面那半句話,面上神色稍霽,點頭道:“唔,長鋒營秘捕,這差使多少還像個樣子。”
及至語畢,陸深那後半句話方纔入耳,她不由得長眉微挑,訝然道:“二兩銀子?”
她從案上拿起散落開的腰牌,前後左右相看了好一會兒,復又將之舉起朝陸深晃了晃:“就這東西?”
說這話時,她倒也沒生出尷尬或難堪之類的情緒。這麼點子事,不值當。
她唯一感到不敢置信的是:
就這麼塊破牌子,居然要花費二兩銀子的工料費?
給她二兩銀子,她能徒手搓出比這更好的來,還不只一塊兒。
思及此,她稍稍運力,指尖向下一按,竟是輕而易舉地便將那“捕”字的半邊“甫”給整摳了下來。
看起來,這字也不是雕鏤上去的,而是拿着不知什麼破銅爛鐵烙制而成再粘上去的,且還沒粘結實。
衛姝垂下眼眸,將那個“甫”字朝案上輕輕一放,淡笑道:“二兩銀子就做出這等貨色?”
“不若你全都拿過來罷,還得給你重做一塊,再花二兩銀子。”看着那已然面目全非的腰牌,陸深的表情頗爲無奈。
衛姝這一回卻也不敢再用力了,生恐弄掉別的什麼零碎下來,自袖中取出塊布帕,將案上的東西歸攏在一處包好,起身還予了陸深。
“實話說,這手藝可也不怎麼樣。”回座後,她到底沒忍住,點評了一句。
此乃長鋒營密諜的腰牌,何其緊要,竟也是這般地粗製濫造,真不敢想那些尋常衙署的物件又會是怎麼個情形,再往深裡進一步,那戰場之上的刀槍甲冑,莫非也是這等貨色?
推此及彼,便可知政事糜爛到了何等田地,也難怪要與外族聯手了。
陸深始終沒接衛姝的話,只安靜地將那包東西又揣回了袖籠。
衛姝便也很識趣地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擡眼望住他道:
“想來你也不會白給我謀下這麼個要緊職缺,還請明言,需要我做些什麼?”
陸深彷彿就在等着她這一問,聞言幾乎想也沒想,當即便道:“有個案子要請姑娘查一查。”
他停頓了一下,似是在斟酌字句,復又續道:
“姑娘或許也隱約聽人提過,京裡最近連續發生了多宗命案,兇手推測是同一人,死者則皆爲女子,其中一名死者姑娘還親眼見過,便是癸卯。”
癸卯?那個死在暗巷裡的長鋒營女諜?
衛姝目色微凝,眼前好似又浮現出了那一夜的情形:
曹家南貨、稀罕的蓮燈、瀰漫着血氣的小巷、花園裡的機關陣……
那一晚,變故疊生,至今回思亦覺詭異。但也正因如此,衛姝纔會和蓮兒得以重逢,繼而又有了後面的許多事。
“算上癸卯,死在這兇徒手下的女子,已經有六個人了。”
陸深的語聲傳來,拉回了衛姝的思緒,亦令她心頭微凜,腦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
便是那怪人。
那天晚上,怪人便站在癸卯的屍體旁,他是不是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