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思慮
天下動盪之際,“劍語士”和“藏器人”總是雙雙出沒。
前者或擇明主而事、或於暗中佈局,後者則會於最緊要的關頭出手。一出手,便是定奪乾坤。
數百年以來,大者如朝代興替,小者如新舊更迭,皆可見這羣人的身影。而他們最後一次現身,則是在漢末宋初、宋太祖揮兵南下之時。
自那時起,他們便忽然銷聲匿跡,再也不曾出現,似是從此以後遠離塵世,不願理會這些凡俗擾攘。
如今,四十餘載光陰過去,“劍語士”和“藏器人”幾成傳說,可眼下卻有其中之一出現在莽泰的面前,口口聲聲要襄助於他,其麾下亦果然有絕頂高手輔佐,莽泰彼時心緒之亂,說是驚濤駭浪亦不爲過,且那餘波至今仍未散去。
今日他設宴款待這幾位貴客,明面上是謝他們的救命之恩,實際上卻是想要探一探他們的底細,再從他們口中得一句準話。
畢竟,“劍語士”之名,無人會去小覷。
那絕非尋常武技強者可比的、昭示着江山與社稷興衰的力量,莽泰如今已然窺得其中之一。
而僅是這管中窺豹的一瞥,亦足令莽泰慎重以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輕慢。
“在下明白大帥的意思。大帥是不是覺得,布祿什是比你更好的人選?”
王匡放下酒盞,淡然的視線在莽泰身上掠了掠,復又轉去窗外。
春風拂檻,吹得那窗紙“撲楞楞”作響,窗紙上橫橫斜斜拖着幾根枝椏,隱約能瞧見其上新發的嫩芽。
王匡凝望着窗紙,悠悠語道:“中原如今已是老殘,而大金便如這初生的新芽,冠絕天下指日可待。
不過我主卻是以爲,這新枝生髮之際若是不能好生地修護整理,卻也容易長得歪了。那布祿什和他背後的人便如那旁逸斜出的枝條,與其任由它亂長壞了大局,倒不如……”
王匡止住語聲,伸出食指與中指一開、再一合,旋即笑道:“大帥應該明白我們的意思了吧?”
剪除枝節,留下主幹,此乃王匡語中之意。而那所謂的枝節,自然便是布祿什之流了。
莽泰對此當然是明白的。
因而他的面色便也越發地陰沉起來。
聽此話之意,王匡並其主子顯然對他了若指掌,對他背後那一位也知之甚詳,這讓莽泰生出了幾分忌憚。
他本就有着刀鋒般的銳利,如今這臉一沉,那威壓直是有若實質,若換作旁人,此刻只怕連看他一眼都不敢。
王匡卻是夷然不懼,不僅以目觀之,甚而還閒閒地飲了一口酒,隨後便把玩着盛酒的金盞,漫聲道:
“金樽醇酒,卻比東風更醉人啊。”
莽泰看了他一會兒,心下倒也生出了幾分佩服。
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卻是比有些武夫的膽氣還要壯,他們金人最敬勇士,是以他的面色便也緩和了下來,微笑道:
“先生好膽量,先生的主人想必也是俊傑。”
王匡扶案笑道:“我主運籌帷幄、視天下如棋局,乃是不世出的奇人。在下今日在此,便也表明了我主之意。
如果大帥願意,在下等便會暫留此處,輔佐大帥事成。若是大帥不願,卻也無妨。總歸你我業已相識,往後總有重逢之日。不過麼——”
他驀地拖長了語聲,似有若無地掃了莽泰一眼,手指在酒盞上輕輕點了點:
“所謂時機、時勢、時局,皆是因時而動、因時而變的。待到異日重逢之時,在下等與大帥又會是怎麼個情形,那可就難說得很了。”
莽泰肅容聽着,連眼角都沒動一下。
即便他心底再度掀起了波瀾。
此乃威脅。
換言之,這位劍語士和他背後的力量,並非不可以調轉槍頭。今日是友,他日再見,或許便會爲敵。
莽泰的眉頭再度鎖緊了些。
混跡朝堂多年,讓他懂得了一個道理:
不變,比變更難。
便在兩年前,朝野各方還是勢均力敵,並無人敢於冒進,整個局面便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種平衡其實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如果可能,莽泰很希望這輩子都能這樣安安生生地過完。
但是,總有人並不甘於這種安逸。
尤其是身處旋渦中心的那幾個人,無不在竭力掙扎、拼命求生,以使自己不被淹沒。
於是,平衡被打破,而莽泰也不得不接受封賞,來到了白霜城。
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踏入這大風大浪之中,而在接到任命的最初,他甚至還動過將家小盡皆帶來的念頭。
若欲在亂局中謀求自保,遠離是非之地乃是極好的選擇。
但最終,莽泰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他已然身在局中了。
就算帶着全家人跑到天邊去,他也躲不開纏上身來的麻煩,尤其是此時此境,騎牆看路、左右搖擺之舉無異於玩火,一個不好便會成爲棄子,屆時,他一家老小隻怕都得死。
皇都昌黎看着很是平靜,暗地裡卻是波詭雲譎,特別是近一年來,朝堂局勢更是瞬間萬變,縱使遠在白霜城中,也能覺出那股蠢蠢欲動的力量。
陛下已經六十多了,身子也不大好,而太子殿下如今卻連親政的機會都沒有,反倒是幾位皇子常在政事上露臉,那後宮裡的風氣也漸漸吹到了朝堂。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莽泰最近才學到了這句來自於中原的詞。
他深深地覺得,以之來形容此時的金國,實是無比貼切。
原本他還想着多拖些日子,待到朝局再安穩些、棋盤再清楚些,再行落子,可王匡等人的出現,卻迫得他不得不將計劃提前。
這樣一想,莽泰心底鬱結更甚,好似正陷於沼澤之中。
“大帥莫急,且先吃杯酒,在下也並非立時便要大帥回話的。”見他似是極爲焦憂,王匡反倒勸起他來,還將他面前的酒盞斟滿了。
莽泰不住地以手撫額,狼首刺青在他粗大的指掌下越顯兇惡,與他此時滿臉的苦惱卻是大相徑庭,望去竟有幾分可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