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花真
束辮與否,以及辮子的數量,乃是區分宋人與金人的又一標誌。
因兩國之人形貌頗爲相似,若作一般裝束便極難分辨,爲使金、宋有別,金國在二十年前便頒佈了一條律例:
金人不論男女皆於腦後束兩根辮子,辮子的數量隨身份而變,位高者則髮辮多些,庶人及奴僕則是最少的兩根。而宋人則需挽發,若要束辮,也只許束一根,且男子不許剃髮。
若想變換這等裝束,宋人便只有學那些“弗那忽舍裡”做個“良民”,才能獲准剃髮;至於離奴,卻是連這個機會都沒有的。
從生至死,他們永遠都只能是“牧那黑泰”。
衛姝去自個兒的住處拿了竹籃,靜靜地走進了東次間。
屋子裡點着大牛油燭,明光如晝,進屋時,那暖氣直撲了衛姝一頭一臉,隨後她才瞧見,那屋子四角燒着炭爐,還薰了香,花真那丹此時正偎在狼皮褥子上,讓兩個小女奴給她捶腿,。
她今年已滿十六歲,生得頗爲俏麗,肌膚尤其白膩,笑起來時,頰邊的梨渦若隱若現,看上去很是討喜。
晚上的羊奶酥油蜜酪很對花真的胃口,她如今心情不錯,見了衛姝,便彎着眼睛招手命她近前:“快過來吧。”
衛姝依言上前屈身行了個金國的奴禮,口中道:“阿琪思給主子請安。”
花真眉眼含笑,嬌媚的臉龐在明燭之下泛出光彩:“來人,先端碗熱湯來給阿琪思暖暖身子。”
熱氣騰騰的牛骨湯很快送了上來,花真又很貼心地賞下來兩塊酥餅。
衛姝忙行禮謝過,伸平雙臂將裝吃食的托盤好生捧着,卻並沒當着花真的面吃喝。
花真那丹脾性古怪,進食時不喜被人打擾,對不知禮數的下人則猶爲痛恨。她的院子裡如今都是既知禮又聽話的奴僕,至於那些不合心意的,虎籠外頭或許還能找着幾根骨頭。
“來人,把吃的都送回阿琪思的屋裡去。”
花真似是很滿意衛姝的態度,喚她名字的聲音尤其脆亮,只是語速稍快,聽起來不像阿琪思,倒像是“阿琪茲”。
阿琪茲對應的中原話是:賤種。
阿琪思、阿琪茲,兩者幾乎同音,花真特意以前者稱呼一名宋奴,很難說她沒懷着什麼心思,而此時看着她甜膩的笑臉,衛姝腦中的迷霧便又散開了一角,令衛姝想通了一件事:
她此前向周尚並葉飛道出真名時,他二人並不以爲異,其根源便在於,他們知道阿琪思的諧音便是阿琪茲。
他們錯以爲衛姝是因此名充滿了羞辱與惡意,這才執意讓他們以中原本名稱呼的。
理是這麼個理,只是,方向卻是錯了。
就算阿琪思的諧音語意是中原語中的“天王老子”,衛姝也會棄用。
中原血脈,自是要以中原之名呼之,纔算合乎禮數。
這些化外異族學着大宋的禮節、效仿大宋的規制,便以爲是知“禮”了,殊不知,那根本就是末節。
中原之禮已然承襲數千載,乃是人之於天地、家國、宗族的立足之本,亦是人之於萬物的一種態度,絕非多屈幾次膝、多磕幾個頭那樣簡單的。
有小丫頭接走了托盤,衛姝從竹籃子裡拿出了那隻錦緞包袱,趨前幾步,雙手奉上:“主子,藍月紗裙子繡好了。”
“放着罷。”花真慵懶地指了指一旁的鐵力木櫃子。那櫃子上描着金漆山水,走筆恬淡,卻是中原水墨畫派的風韻。
衛姝捧着紗裙走到櫃前,身後傳來花真的語聲:“你們都退下。”
滿屋婢僕無聲地退了下去,衛姝放好了裙子,轉身也要出屋,花真卻提聲叫住了她:
“阿琪思,你且站着。”
衛姝在心裡“嘖”了一聲,於槅扇前停步轉身,面朝着花真的方向束手站好,視線則凝向對方腳下的大紅軟氈。
“我大哥這兩日是不是又找來你了?”
甜絲絲的語聲迴盪在耳邊,一剎那的工夫,衛姝覺得手足似是有些發麻,渾身的血液亦彷彿停止了流動。
回憶在濃霧中消隱,書卷也一動不動,阿琪思的記憶並未被喚醒。
於是,寂靜亦如水波,飛快鋪滿了整個房間,唯窗外風起雨落、花木嘈切,好似整個世界皆被不安填滿。
讓人出不得聲的法子有很多。
衛姝安放於腰畔的手指輕撫袖緣,心底深處驀地生出這樣的念頭,且,愈演愈烈。
的確,讓花真閉嘴很容易。
一錐封喉既便捷又迅速,那紅氈子上頭濺些血應該也不大能被人瞧得出來,只是,屍首該藏在何處?
衛姝暗自估算着花真的體形,感覺美人榻下的那點兒地步應該是塞不下的,靠牆那具鐵力木櫃子倒還不錯,可惜,那櫃底太過平直,血很快便會順着門縫淌出來。
眼尾餘光疾速掃過全屋,透雕芙蓉草的槅扇後那一面鑲珠金帳,就此入了目。
那帳後有一張羅漢牀,卻是個上好的陳屍之所,被褥可將血液吸去,再將四面錦帷垂下,假傳花真之命不許人打擾,便能爭取到足夠的逃跑時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西梢間裡,有一道若隱若現的呼吸聲。
那不是峪,亦非那金人灑掃婦,那道呼吸輕緩而又陌生,比前兩者皆要高出不少。
想來,這便是莽泰爲愛女備下的高手了。
僅聽呼吸,便知此人應該有些手段,自然,比鉤八還是差得太遠了,若是衛姝不曾受傷,應付三四個這樣的高手毫無問題。
可如今這卻成了一椿難事,除非衛姝以命相搏。
這樣想着時,衛姝的呼吸便益發濁重了起來,丹田中的陰寒飛快搬至全身,她很快便打起了哆嗦。
這些許動靜必能傳至西梢間,或許便可起到惑敵之效,至於花真,看來只能先打暈再說了。
“咯咯咯”,紅氈上的少女驀地發出了一陣嬌笑,絲毫不知自個兒已在某人的意念中死死生生了一回。
衛姝低眉垂眸,兩手緊緊捏住裙襬,姿態顯得有些侷促,袖籠裡的鐵錐已然在握。
待笑聲止息,便是動手之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