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布日巴蘭只希望自己能夠將功折罪。賞他是不敢想的,唯望那“罰”能輕一些、快一些,畢竟他這一身的肉再是肥厚,也是經不起那千刀萬剮的。
熊皮座椅上,布祿什垂眸看了看腳下抖作一團的物事,眉眼間浮起了幾分戾氣。
看起來,自己平素對這些手下還是太寬和了,是以纔會養出這樣一無是處的傢伙。
唔,這麼說也不對,那身兒肥膘拿來煉油還是不錯的。
一些畫面浮現在布祿什的腦海中,他捏了捏手指,雜草般的眉毛越擰越緊,那眉間戾氣亦越來越濃。
可再下一息,一管淳和的音線便忽地響起在耳畔,就彷彿那隻湖水般剔透的青瞳,正向他投來專注的視線。
“……獨木難成林,再強壯的獅子也鬥不過一羣鬣狗。你需要幫手,我的孩子。你需要一羣聽命於你、效忠於你的鬣狗一樣的幫手,因爲你是註定要成爲霸主的那個人,而霸主應該一呼百應,而不是孤家寡人。
所以,要多用你的腦子,少用你的脾氣。馴養鬣狗也是需要技巧的。鞭子抽下去的那一刻,效用也就到頭了,而鞭子拿在手上時,起到的作用纔是最大的……”
記憶中的語聲漸漸遠去,布祿什面上的神情亦柔和了起來。
他在熊皮椅上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低沉的、有若摻着砂礫的語聲穿過空堂,落進布日巴蘭的耳鼓:
“查到了什麼?說說看。”
布日巴蘭登時長出了一口氣。
沒有馬上發怒,而是先讓下屬稟明消息,且語氣很沉穩,此即表明,右帥的心情還不錯。
看起來,右帥的義父——“青瞳黑巫”牧溫——已經回來了。
布日巴蘭是知曉這麼一號人物的。
雖然他得不到布祿什的重用,但布祿什卻也樂於與他分享一些秘密,因爲這位親王看人很準,知道巴蘭絕沒那個膽子往外說,更不敢背叛自己。
說句實話,布日巴蘭直到現在都沒太搞懂,高貴的古爾泰氏與富倫氏的親族——布祿什富倫,爲什麼要認一個低賤的黑巫爲義父?
誠然,富倫氏待布祿什確實不太好,昌黎本家那些族老至今仍舊將布祿什當做狗一樣地使喚,不少嫡支子弟亦對這個“南境親王”嗤之以鼻。
在大金,親王並不值錢,二字親王則要加上一個“更”字。
富倫氏本家如今就有十來個親王,其中有一半還都是“一字親王”,從品級上便比布祿什更高。
而在一字親王之上,還有“三字王”、“兩字王”和“一字王”,這其中又以一字王最尊,乃是皇子分府而居後獲得的王位,而“二字親王”,在諸王之中則是墊底。
不過,就算再是墊底,那也犯不着認個黑巫當義父啊。
對於這麼件事,布日巴蘭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還曾藉着酒意問過布祿什,而布祿什彼時看他的眼神,就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佛望向腳下的螻蟻,那種不加掩飾的冷酷與淡漠,嚇得他當場便醒了酒,往後也再不敢提及。
如今看來,這牧溫倒也真有兩分本事,布祿什每回見過他之後,總會變得比較好說話,行事也比較溫和,便如此刻一般。
在心底裡唸叨了一句“多謝黑巫大人”,布日巴蘭口中應了個“是”,隨後膝行上前,兩隻手緊緊攀牢熊皮椅的椅腿兒,壓着聲音道:“大帥,屬下查到……”
幾若耳語般地將所知的消息盡皆稟報了上去,他方纔手足並用倒着爬了回去,伏地跪好。
布祿什靜靜地坐了數息,忽地咧開闊口,“嗬嗬”地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早就猜到了,真是一點也不讓人意外,這些宋狗向戰場上硬不起來,就會使這些陰招。”
他的語聲充滿了譏誚,很快地,笑容便自他的臉上淡去,他的視線越過前方巴蘭的頭頂,投向了虛空中的某處。
好一會兒後,他方纔收回視線,衝着巴蘭擡了擡下巴:“起來吧。”
巴蘭如蒙大赦,“砰”地一聲重重磕了個響頭,顫聲道了句“謝大帥”,這才兩腿打晃地站了起來。
他本就虛胖,身子骨也早被酒色掏空了,如今不過跪了這麼一會兒,瞧着便像是有些支持不住。
布祿什看都沒去看他,張口罵道:“還站着幹嘛?自己不會找地方坐?在我這兒裝什麼小狗崽子?”
話雖說得兇橫,可他的語氣卻還是透着親近的,看得出,他的怒火已經消了。
“謝……謝大帥賜座。”布日巴蘭一臉地感激涕零,心底裡卻是再度說了句“黑巫大人好本事”。
布祿什今天的脾氣異乎尋常地好,可見是從牧溫那裡聽到了不少好話。
說來也奇,每日裡奉承布祿什的人多不勝數,布祿什手底下也不乏真有本事能進諫的謀士,可這麼些人綁在一塊兒,也及不上黑巫牧溫的一席話。
據說,布祿什從小在家中就不受寵,他親爹孃只疼那幾個小的,對這個長相醜陋、體壯如牛的長子很不待見,總說他“不像我們富倫家的孩子”。
或許便是因了這個緣故,他纔會將個低賤的黑巫當親爹一樣地敬着。
“那些宋國密探就像老鼠,你發現了一個,後頭必定藏着一窩。”布祿什沙啞語聲忽地傳來,巴蘭立時轉回了思緒。
他定了定神,滿臉堆笑地道:“大帥高見,大帥高見哪。屬下如今查到的宋國探子並他們在各府的暗線就有不少,只是……”
他訕笑着挪了挪屁股。本就只坐了半邊兒的椅子,就此又空出了一塊,他整個人的坐姿便顯得有些岌岌可危起來,一如他不那麼穩當的語聲:
“……只是,那兩個宋國密探很是警覺,屬下的人才盯了他們半天,就被他們發現了。屬下沒敢打草驚蛇,就把人手又都給收了回來,大帥看……”
“這事你不必再管了。”布祿什接口說道。
他實在太清楚自家這個爛事無用的遠親了,但凡要動點兒腦子的事,你就不能指望他,不然準定砸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