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山石
誠然,阿琪思自潛入這座金國邊城之後,一直都過着深居簡出的日子。然而,她到底還是個江湖人,對黑道雜行的規矩素來了若指掌,亦知想要在此地混得下去,且還能於危機關頭找到退身步,就必須要先將這些地方摸清。
是以初入白霜城時,她便曾暗訪過幾次,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手或行頭,她都曾遠遠見過,知道他們的長相。
孫大手卻並不在其中。
腦中不住思忖着,衛姝雙足輕踏樹枝,將身形拔高了些,引頸望向樓中的情形,驀地心頭一動。
孫大手居然沒剃髮?
他不是金國人?
此念一生,衛姝不由盯着他的裝束細瞧,卻見對方束着道髻,髻上貫着一根中原形制的男式長簪,簪首如團雲,簪尾如筆尖,內着白色交領衫,外披灰緞圓領袍,腰桿挺直地盤坐於軟墊之上,身旁還放着一頂黑紗長帷帽。
那帷帽的款式倒是與阿蘭的頗爲類似。
衛姝的眸光緩緩掃過孫大手周身,一個念頭忽然如閃電般劃過腦海。
這孫大手難道是……新麗國人?!
隨着這個念頭,衛姝眼前不由浮現出了阿蘭高聳的顴骨與細長的眉眼。
這正是新麗男子標準的長相。
再看這孫大手,亦是顴骨聳立、雙眼細小的樣貌,那鼻樑倒是比阿蘭更挺直些,面上的鬍鬚亦修剪得很整齊,瞧來頗有幾分上位者的威嚴。
衛姝眸光微凝,轉望向了樓下正與阿蘭吃酒的孟春兒姑娘。
她與阿蘭倚窗對坐,想必是給樓上二人打掩護的,是故那窗扇開得極大,縱是隔了兩所院子,亦能一眼瞧見那春兒姑娘髮鬢間細小的花鈿,笑語聲亦不時飄入耳畔。
她應該也是新麗人。
衛姝很快想道。
原先只覺此女風韻別裁,頗具異國情調,如今再細聽其說話,這位春兒姑娘的金語其實說得並不那麼流暢,只因其口齒軟糯、吐字與金宋兩國之人皆不同,又說得很慢,卻是將這一點不足很好地給掩去了。
阿蘭、孫大手與孟春兒三人,皆是新麗國人。
當這念頭浮起的瞬間,盤桓於衛姝心底的那一絲異樣之感,亦隨之散去。
難怪打從瞧見阿蘭的第一眼起,好便覺着此人無論氣韻還是兵器,皆讓人很不舒服,卻原來他根本就是從新麗國來的弄武者。
朕還魂以來,怎麼竟睜見這些番邦人啊。
衛姝在心底裡感嘆了一句,旋即便顰眉沉思了起來。
花真到底是從哪裡識得這些新麗人的?她一個金國武將之女,私下裡卻與這羣新麗人暗通款曲,所爲何來?難不成竟還是爲了跟固德鬥法?
這是鬥得瘋魔了麼?
遙望着小樓中的兩對男女,衛姝的眉心越蹙越緊,面色亦變得越發地凝重……
………………
未正方過,天際的陰雲化散成了雨絲。
那飛花亂絮一般的水沫子,沾衣欲溼,恍若一陣溼涼的風拂過街衢;再一時,那水沫子便成連了一根根透明的線;繼而那雨線又化作了連片的雨簾,最後,終是轉作瓢潑大雨。
便如此際,那凌厲的雨鞭一記記抽打在屋檐上、泥地上,“噼裡啪啦”聲若擊鼓,將前幾日才曬硬了的泥地砸得稀爛,封元裡大街上黃漿流淌,泥腥氣一股股往上竄。
衛姝撐着一柄闊大的青布油傘,緩步走在被急雨趕得狼狽不堪的人羣中,一臉地悠然。
她是不急着回府的。
花真並阿蘭才離開不久,她這廂若是腳程太快,沒準兒就能和他二人來個“逾牆之遇”,到時候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相,說不得還得見點兒血。
這大好的天氣,衛姝可不樂意跟人動刀子。多煞風景啊。
再者說,她現如今對“偶遇”這倆字兒也已經有點怕了,是以纔會故意放慢腳步,給花真他們留出了充足的翻牆的工夫。
再過兩日便是踏青節了。
按照金國的節序,過了踏青節,雨季便也告一段落,真正的春天才會到來。
許是節日將至的緣故,封元裡的店鋪中,時有大姑娘、小媳婦出沒,且大多集中在賣頭面並胭脂粉的鋪子裡,想是爲着踏青節做準備。
從這一點上看,這踏青節倒與中原的上巳節有幾分相似,只是兩邊的習俗並不相同,唯女子們裝扮自個兒的心緒是一樣的。
衛姝饒有興致地賞玩着沿街風物,心情頗是不錯,只覺得這忙裡偷閒的雨中漫步,亦很令人愉悅。
自然,風雨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親眼瞧見花真在那新麗人孫大手的手底下吃了癟,被人硬生生扣掉了近千兩銀子。
阿蘭花真是一頭的,按理該當迴護於她。
只是,阿蘭的身份似乎並不太高,在孫大手的面前尤其束手束腳,當孫大手走到他的面前時,他連直視對方的眼睛都做不到。
即便他手中有劍。
然而,既無劍意,又失了劍心,則手中的劍再是鋒利,也不過是一根帶尖兒的燒火棍罷了。
反觀孫大手,雖然他並不懂武功,可他整個人的氣勢卻隱着一股鋒銳,在花真的面前亦是穩壓了一頭。
不是衛姝滅自己這些武者的威風,就連那個孟春兒孟姑娘,都比阿蘭的氣勢更足一些。
也就是在察知此節後不久,衛姝才知曉,阿蘭原來並非莽泰派來的護衛,而是花真自個兒找的,而莽泰在考校過阿蘭的武功之後,認爲此人堪當其職,便也順了愛女的心意。
“早知道你這麼沒用,我還不如留下父親給我的人呢。”
左帥府北角一處石子洞裡,花真此時亦是滿腹怨氣,一面說話,一面恨恨地踢着腳下的石子,腳上精巧的木屐也被她踢掉了一隻。
她已然換回了女裝,繡着折枝桃花的裙幅將及腳面,方纔的那一陣急雨濡溼了裙緣,淺黃的裙色變成了更深的鵝黃。
“你的劍也只有在對付沒用的人時候才用得上,旁的時候就是個擺設。”花真用着既惱火、又輕屑的語氣說道,旋即便朝着空氣擡了擡下巴:
“鞋。”
她用一個單字發出號令,卻連一絲眼風都吝於投向她的侍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