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色的簾幔重重,圍繞着一張精緻的龍牀,牀邊坐着一個面目慈祥卻讓人不敢逼視的老太,她的身後立着一羣人:捧着各色器皿以及帕子、汗巾一應物事的宮女,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一口的太監。紫禁城內的乾清宮原本是大氣威嚴的,而此刻這裡卻有些擁擠,擠得似乎再多進來一個人都無處下腳了。地上密密麻麻地跪着一紮人。當頭的是一羣頭磕得跟雞啄米一樣的太醫們,太醫們的身後跪着的是大臣們,此刻他們都彎着身子,低垂着頭,沒人敢吭一聲,沒人敢動一下,更沒人不想活了擡頭看一眼——看一眼那榻上的少年天子吧,萬一對上了太皇太后那威嚴的雙眸,教你拿個對策出來,豈不是找死?
“徐院正,皇上已經昏迷三天了,水米未進,你們治來治去一點用也沒有!你是太醫院的翹楚,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大清養着你們都是吃白飯的嗎!”太皇太后雖然還沉得住氣,但話裡不怒自威的氣勢卻讓這位徐院正撲到了地上,渾身篩糠一樣,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勁地只知道磕頭:“微臣無能,請太皇太后恕罪!”
“哼!”太皇太后看見他這幅模樣,又憂心着皇帝的情況,便真有些動怒了:“恕罪恕罪!一羣沒用的廢物!要是玄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也都別想活了!到時候,輪到哀家這個老太婆去向大清的列祖列宗請罪,我請他們恕罪!”
“太皇太后息怒!”底下羣臣眼看太皇太后這話說得重了,忙集體磕頭請罪。
龍牀上躺着的,正是大清朝的康熙皇帝,他剛滿十四歲,剛剛脫離了鰲拜的掌控,正式開始親政,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誰知道一場風寒竟然病倒了。原本風寒只是小病,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康熙這一病竟然昏迷了過去,而且三天不醒。這一下滿宮上下都慌了神,還好有個歷經三朝的太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撐着,不然不知道滿朝上下,要亂成什麼樣子。
此刻,博爾濟吉特氏看着地上匍匐着的黑壓壓一片,這些除了“息怒”“恕罪”再幫不上什麼忙的大清臣子,心中泛起一種無力感,總不能因爲皇帝的病治不好就把他們都砍了吧,那也只能是說說而已。目光掃過一個個人頭,忽然,太醫院的人羣中似有一人,想擡頭又不敢擡,在那裡左右顧盼。
“那是誰在那裡東瞧西望的可是有話說?”博爾濟吉特氏此刻也是十分焦急,已經三天了,再這樣下去皇帝只怕不好,因此也沒有那許多拿捏,直接就問他是否有說辭。
“回太皇太后”,徐院正似乎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了看那人,忙道:“乃昨日剛進院的司藥官吳太虛。”
“吳太虛,你擡起頭來。”太皇太后的話裡自有一種威嚴,雖內心慌亂中,但說出來的話仍然不疾不徐,把她上位者者的尊貴顯露無疑。
太醫院跪班末位的吳太虛依言擡頭,向博爾濟吉特氏叩了一頭,纔回道:“皇上的病症,奴才雖未親診,但方纔聽幾位大人討論病情,奴才覺得倒有些像失魂症的症狀。但奴才要親自診斷了才能下結論。”
吳太虛此言出口,太醫院衆人嘴裡不敢說什麼,肚子裡卻把吳太虛鄙視了個遍,什麼失魂症?自來醫書上從未正式記載有這麼個病症,只是那些鄉下郎中行腳大夫騙人的把式罷了,竟敢拿來哄騙太皇太后?還說什麼要親自診斷,他一個小小的司藥官,連給人瞧病的資格都沒有,莫說給皇帝親診了。衆人雖然不滿,但這會子性命關天,誰敢多言,便眼睜睜看着太皇太后準了所請,命他上去爲康熙看病。
吳太虛上去,給太皇太后微微一禮,倒頗有些不卑不亢的風度,便伸指給皇帝搭脈。此刻,便是鎮定如博爾濟吉特氏,心裡也有些七上八下,只是面上仍然強自鎮定,心內早隨着吳太虛時而皺眉,時而點頭的各種表情一時驚濤駭浪,一時如沐春風了。
半晌,又換另一手診過,吳太虛方退出來。太皇太后焦急詢問:“吳太醫,皇上如何?”不知不覺間,竟然稱呼起了這個小小的司藥官“太醫”。底下衆人一聽,更加不以爲然,各種羨慕嫉妒兼而有之。
“回太皇太后,恕奴才妄言,奴才以爲,皇上這病不妨的。”一言既出,語驚四座。剛剛還戰戰兢兢屁都不敢放的太醫院衆人此刻像是打了雞血一般,羣情激揚起來,紛紛責問吳太虛。
便以那徐醫正爲首:“吳太虛!你可知道,胡言亂語貽誤了皇上的病情,便是十個你也擔待不起!”
“皇上分明是傷寒邪氣入體,昏迷不醒,水米難進,這種情況你竟然敢說不妨”
博爾濟吉特氏也是臉露疑色,待見得那吳太虛在衆人詰問下始終不慍不火,氣定神閒,便想這個人也許倒真是有點本事的,反正太醫院這幫子人也拿不出個子午寅卯來,不如聽聽他怎麼說。思定出言道:“吳太虛,你且說說,皇上幾天未進水米,何來不妨之說?”
衆人見太皇太后發了話,自然噤了聲,都豎着耳朵聽那吳太虛的說法。
吳太虛垂首回道:“皇上氣色祥和,脈搏強勁有力,以脈象來看,實在並無病症。然卻昏迷不醒,像是夢遊四方不得醒轉,奴才家學,自祖上傳下一種招魂之術,專治皇上這樣的失魂症。不知太皇太后意下如何?”
博爾濟吉特氏皺眉道:“既然你斷定是失魂之症,又爲何說不妨?”吳太虛道:“失魂之症,所害者僅魂魄而已。太皇太后,您看”吳太虛向着龍牀上一引,皇上雖昏迷三天,水米不進,可是他的氣色沒有絲毫灰白,反而十分紅潤。呼吸深遠綿長,徐而有序。身體放鬆,皮膚紅潤柔軟,哪裡是病重之相?”太皇太后點頭道:“哀家觀之的確如此。”心下便對吳太虛所言信了幾分,便對吳太虛道:“如此,依太醫所言,當如何是好?”
吳太虛叩首回道:“奴才方纔大膽說皇上之病不妨,乃是因患失魂症的人,其身體狀況會一直停留在患病那一刻,不老不死,直到魂魄歸體的那天。因此皇上不進水米,是絲毫不妨的。”吳太虛一言道出,又是石破天驚,太醫院衆人,連頭顱性命攸關也忘了,紛紛議論,如此豈不相當於長生不老?若是魂魄一直不歸,雖說於性命無礙,但這個樣子又怎麼主持朝政,怎麼治理國家呢?皇上魂魄離體久不回還,大清必將天下大亂啊!
這些當然也是博爾濟吉特心中所想,強自鎮定,想起這個吳太虛方纔說過他祖上傳下招魂之法,想必他必定是有點把握的,否則不敢亂說。便鎮住地下熙熙攘攘的衆人,又向吳太虛請教道:“雖說於性命無礙,可是皇帝攸關大清江山,還請太醫設法招魂,不知有幾分把握?”
吳太虛見太皇太后並沒有詢問自己會不會招魂,也沒有詢問此術的來龍去脈,開口便問自己的把握,心裡也對這位老太后的果決佩服萬分,當下回道:“奴才祖上所傳招魂術,源自於張天師一脈。當年所得便不是很全,何況傳了數代才至奴才。加之這招魂術原本也不是醫術,更近乎於道術。方今之世,道學式微,難覓真法。奴才曾潛心研究於此術,悟得一個可以鍼灸之法施展此道門手段的替代之法,只是並未曾付諸實行,因此,把握並不大。”
吳太虛娓娓道來,聽得博爾濟吉特氏心裡一驚一驚的。待得聽到他最後說把握並不大,不由勃然大怒:“大膽奴才!如此旁聽偏信,信口胡說的法子竟然敢用皇帝來試驗,你真是膽大包天!來人!”不由吳太虛多說,兩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拿住。“把這個不知所謂的吳太虛打入打牢,聽候發落!”
地下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原以爲他要飛上枝頭,一鳴驚人榮寵加身了,誰知一轉眼竟是身入大牢生死難卜。於是方纔羨慕嫉妒恨的各人轉瞬便成了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強出頭,各個噤聲,沒人幫他說半個字。
從太皇太后發怒,到吳太虛被侍衛帶走,不過眨眼之間而已,那吳太虛見己身入牢,也未辯解半句,任由侍衛將他帶走,倒是博爾濟吉特氏眼看吳太虛從容不迫入牢獄,心底不由感嘆:“看來這個吳太虛不簡單,他多半已經猜中了我的打算。若他的法子能行,玄燁醒來,此人若不能爲用,則絕對不能留着!”
轉瞬間,乾清宮裡又恢復到了之前的狀態,無人發言,各個噤聲。太皇太后閉眼在皇帝龍牀邊坐了一會,忽然開口道:“皇上的身子哀家瞧着還行,只是一時半會醒不來。你們都跪安吧,這宮裡的事情有哀家在,朝堂上有大臣們在,這天啊,是亂不了的!”
博爾濟吉特氏古井無波的聲音清楚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裡,人人心裡都明白,哪怕龍牀上的天子真有個好歹,只要這位祖宗在,太清朝的天還是不會變的。因此也都安了心,各安本分,齊齊告退,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而今天乾清宮內所發生的事和吳太虛所言以及此人,自然沒有誰吃了雄心豹子膽與人議論,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一樣,大清江山,還有朝堂上無數臣子,後宮中三宮六院,都在靜靜等待龍牀上的人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