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買完東西的兩撥人,仍沒有走,各自遠遠站在昏濛濛的月臺上,小聲交談。
即使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金雪梨也能猜出一個大概。
他們都是家派獵人;對家派來說,眼前這張商品介紹,已經徹底改變了自動販賣機的意義。
僞像獵人冒着性命危險進入巢穴,說白了,無非就是爲了一個“錢”字。
以前自動販賣機受冷落,是因爲它的商品威力小、限制大,沒有多少潛在利益可言——比如M&M豆,離開巢穴24小時就過期,誰肯花大價錢買這接近於一次性的東西?能賣出成本價,都算你人脈廣泛,朋友圈裡不缺着急的冤大頭。
如今自動販賣機的商品限制依然存在——甚至更過分了——但是,就連沒有家派的金雪梨都能一眼看出來,它們可能帶來的收益已經今非昔比。
可惜啊,那是僅對於家派而言。
她的手電光在商品介紹上轉了兩圈,找到一個藍色保特瓶飲料的圖片。
那個面相柔和的女獵人,剛纔看完介紹之後,二話不說就買了一瓶水,馬上捂着它塞進揹包裡;還是金雪梨眼尖,才根據捕捉到的一片藍,找出了她買的飲料。
Gate-Raid突襲大門運動飲料 500ml
大家都知道,生死關口就像是一道大門,門這一頭是人世/巢穴,邁過去,你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獄。
(開玩笑啦人類怎麼可能上天堂哈哈哈哈)
在生活中,人可不一定會幹乾脆脆地邁過生死大門,會遇到許多意外情況,讓人徘徊在生死線上。比如說,被車撞了呀,突發腦梗呀,被槍擊了呀……等等情況下,你可能會發現,誒,在生死之間,原來還夾着一段很寶貴的搶救時間。
好比一腳在門內,一腳在門外;你肯定也希望,人世這一頭能多拉住自己一會兒吧?
這段時間長一點,給醫生多一點努力的機會,你也許就能活;這段時間短了,錯過了,你就註定要長屍斑。
本運動飲料特別適用於徘徊在生死線上的人,就像對生死大門發起了攻擊一樣!了不起!它不能起死回生,但是可以給伱增加一點寶貴的搶救時間——只要還能安全地灌下液體,那麼每喝下1ml,時長增加3秒鐘。
免責聲明:本品有增加搶救時間之功效,但不意味着一定能搶救回來,具體情況還請以急診或主刀醫師的答覆爲準。
離巢有效期:4小時
價格:38,000刀
口味:青藍屍斑味
三萬八千刀,買一個有效期僅4小時的僞像,放在單打獨鬥的獵人、或者小型家派身上,簡直是註定虧損的買賣——缺少大家派的關係網絡、訊息人力和物資支持,光是找到一個願意全盤信任你的客戶已經難如登天了,可這之後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困難。
你怎麼交貨呢?
比方說,客戶遇見生命危險了,他的代理人此時緊急通知你,要在十分鐘之內,立刻拿到這個運動飲料僞像。
一個單打獨鬥的獵人,要先從通路進入巢穴,趕去藏匿地或者自動販賣機,拿到僞像,再打開通路回黑摩爾市……等人回去了,客戶都下葬了。
但是換成大型家派就不一樣了。
具體操作的流程和手段,金雪梨不清楚;可是她聽說過一點邊邊角角,或許可以窺斑見豹——大家派在遇上時效緊急的情況,都是出動直升機的。
金雪梨想到這兒,忍不住回頭掃了一眼月臺深處那兩個仍在低頭耳語的影子。他們買得這麼幹脆,背後家派一定規模不小,根本不愁出手;用來買東西的卡,估計都是家派的。
唉,真好啊,她愁眉苦臉地轉過頭。
她信用卡的上限都沒有三萬六呢——雖然金雪梨是靠廣播賺了不少錢,但是說到這個問題,又不免要豔羨起家派的好了:她的收入,都是灰色收入,上不了明面,做不成個人資產,對信用分毫無助益。
可是家派獵人就不一樣了。
他們的收入都是家派發的,名目可以是工資獎金、分紅提成、補助報銷……不僅光明正大,甚至還可以象徵性地交一點能夠不讓IRS找上門的稅。
那麼家派的收入呢?
“我啊,除了做會計財務,”琥珀有一次就這麼明明白白地告訴金雪梨了,“我還得負責給家派洗錢。”
金雪梨又深嘆了一口氣。
她早就看見自己想買的東西了。
可是她之所以還不趕緊買,卻傻乎乎站在這兒考慮起了洗錢與交稅的問題,除了她這個人愛走神、愛胡思亂想之外,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原因:她信用卡額度不夠了。
金雪梨左右望了一圈,目光停在面相柔和的女獵人身上,過了兩秒,又轉回了正坐在樓梯上交談的鴨舌帽二人身上。
試試唄,她給自己鼓氣道,反正問了又不要錢。最壞的結果,不就是人家說“不”嗎?
她走到樓梯口時,鴨舌帽擡起了頭。
“什麼事?”
金雪梨總懷疑自己現在可能有點兒丟人。“那個……請問,你們是家派獵人嗎?”
嚼口香糖的女孩點了點頭,說:“對,怎麼了?”
她似乎很喜歡鴨舌帽,左手臂恢復了正常後,此時二人肩並着肩坐着,瞧着比另外二人關係好得多。
“我是單幹的,沒有家派。”金雪梨清了清嗓子,說:“那個……自動販賣機,我還沒買。我看上一個東西,對我來說很有用,而且也不能拖了,最好得馬上拿到手。”
二人望着她,等她往下說。
她騎虎難下,硬着頭皮,說:“可是我卡上額度不夠了……請問,你們願不願意幫我刷一下卡?我的儲蓄卡上有存款,可是卡上沒有感應磁片,自動販賣機讀取不了……”
明明身在巢穴如此不現實的地方,講的卻是這麼現實又瑣碎的問題,金雪梨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生怕對方誤會,她又趕緊加了一句:“我是有現金的,我不是沒有錢!”
鴨舌帽的陰影下,那半張臉上,忽然又陷下去了一個狹長酒窩。“你現金在身上?”
金雪梨很絕望。“不,現金在黑摩爾市……”
“那你是打算借錢?”鴨舌帽笑得更開了,一口白牙在昏暗裡閃着光。
“現在看來,好、好像是噢……”
那女孩口香糖都不嚼了,半張着嘴看着她,或許從來沒有在巢穴中被一個陌生人借過錢。
金雪梨也覺得眼下情況實在有點過分,結結巴巴地說:“那個,當然,我也不是不能再進來,但是我的通路——啊,這個不方便說……”
鴨舌帽驀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等笑聲落下,她摘下帽子,伸手揉亂了一頭波浪短髮,迎着月臺上的昏蒙燈光,仰起了臉。
這是金雪梨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短暫地恍了恍神。
儘管應該也是二十幾歲,但她彷彿一個雌雄莫辨的少年;在波浪似的亂髮後,是一雙狹長深邃的藍眼,好像北極冰山之間映出的純淨天幕。
嚼口香糖的女孩看了看金雪梨,聳聳肩膀,把臉上的表情用語言咕噥出來了:“我就知道。”
“什麼?”金雪梨回過神,尷尬加倍地回來了。“那個,算了,沒關係,我再進來一次好了……畢竟換成我,也不會給陌生人隨隨便便借錢……”
鴨舌帽——雖然現在摘下了帽子,可金雪梨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卻站起身,從後褲兜裡掏出一隻錢包。
“我的駕駛證和卡,”她舉起兩張卡,衝金雪梨說:“給我你的駕駛證,信用卡和手機。”
“咦?手機也要嗎?”
“當然。我怎麼知道你帶的一定是真證件?”
嚼口香糖的女孩深以爲然:“這年頭必須要贖回來的,除了親生孩子,就是手機了嘛。”
鴨舌帽的要求很合理:駕駛證就不必說了,她當然要知道借錢的人是誰。信用卡算是個額外抵押,以防萬一金雪梨不還錢、或者死在巢穴裡;再說,人家要的是手機,沒有要密碼。
金雪梨卻猶豫半天,才終於將手機也一起遞了過去。
鴨舌帽低頭看了看被觸亮的手機屏幕,在亮光裡,那張乾淨的臉頓了一頓。她看着仍舊凝固在屏幕上的一百多條骯髒信息,面無表情,沒有說話,將手機收進了褲兜裡。
不知爲什麼,金雪梨卻有一種被脫掉衣服般的羞恥感。
“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她卻好像已經忘記了短信,給金雪梨寫下一張字條,問道:“你手機裡有需要記的信息嗎?比如電話號碼?”
安東尼的電話已經刻在腦子裡了;金雪梨搖了搖頭。
“金雪梨,是吧?”鴨舌帽看看駕駛證,又看看她,笑了。“難得看見一張拍得和本人一樣好看的證件照。”
金雪梨向二人連連道謝半天,又交換了一些必要信息。整個過程,她始終像恍恍惚惚走在雲霧裡,不敢相信居然真的從陌生人手裡借到了卡——陌生人誒?這兒可是巢穴啊?
不知道爲什麼,她一直沒好意思看鴨舌帽的駕駛證;直到金雪梨走回自助販賣機前,才悄悄低頭掃了一眼。
莫蘭道,連名字也很中性。
金雪梨深吸一口氣,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動販賣機上,按下幾個數字,隨後將信用卡貼了上去。
12,000刀扣費成功的提示,從熒幕上跳起來;“咚”的一聲,一罐汽水跌進下方凹槽裡。
金雪梨伸手拿起它,把它裝進揹包裡。
她直起身,一轉頭,正好迎上莫蘭道的目光。
她沒有遮擋汽水罐,它又是唯一一個紫色商品;在自動販賣機的光線下,紫得鮮明清楚。只要看了商品介紹的人,都應該知道,紫色汽水只有一個功能。
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