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第幾次高空墜樓,她數不過來了。
遲早有一天,在酒精和高空跌落的雙重作用之下,她的心臟會最後一次用盡力氣撞上胸骨——然後,世上再也不存在金雪梨。
但起碼這一次,她還活着;儘管心臟瘋狂泵出的血液一陣陣鞭上腦海,衝擊得她一陣陣暈眩。
熱酒精化成汗從毛孔裡炸開,後背上針扎似的熱燙一退,變得涼涼溼溼。
對於跳樓,金雪梨或許永遠無法不恐懼;不過跳了這麼多次後,她如今至少可以在落地時,忍住不再驚叫——只有喘息聲,粗重得幾乎接近嗚咽;恐懼像百足之蟲,爬搔在胸口和喉嚨裡。
她再一次落進了老地方。
房間裡漂浮着陳舊灰塵的氣味,讓人想起有年頭的紙箱;昏黑幽涼,黑暗並不濃,就像是半開半掩的簾幕,只要伸手就能撥開,就能發現黑暗後還藏着人。
金雪梨沒動。
酒精像生長於體內的海浪一樣,仍在搖搖晃晃地推打着她。
不知是誰在保佑她,每次不管什麼樣的姿勢跳下樓,她總會雙腳落地,像一隻上天眷顧的貓。
她原地蹲了幾秒,在黑暗中伸出右手,摸索着去找牆。每次落地,她都會因醉酒而步伐不穩,扶住右手邊的牆——要是打開電筒仔細看,大概會看見被手部皮膚油脂浸潤得發亮的牆皮吧。
手剛一碰上一個光滑、方正的塑料板,她登時觸電似的縮回手,暗罵了一聲,後怕炸開了一層汗毛。
……真是防不勝防,她心想。上次來的時候,電燈開關明明不在這面牆上。
幸虧她手上沒帶力氣,沒有壓下那一個躍躍欲試、迫不及待的電燈開關。
金雪梨慢慢走入角落,摸索着在同一位置上找到水龍頭,擰開了。她雙手掬水,大捧大捧地喝了幾口;水龍頭吱嘎吱嘎地轉了兩圈,重歸於寂靜。
跟食物不一樣,巢穴裡的水一般都是安全的。
金雪梨從包裡掏出了被壓扁的炸麪包圈和一罐咖啡。
跳樓之前,用酒精將恐懼麻木到極致;落地之後再用油炸食物和咖啡儘量將酒精沖淡——金雪梨每一次進入巢穴,都得走過同樣的程序。
她倚在牆角,儘管一點胃口都沒有,依然強迫自己吃完東西,將空罐子和紙袋小心地重新裝回揹包裡。
不要在巢穴中留下自己的私人物品,哪怕它是一件垃圾——這是獵人的第一課。她是什麼時候學到這一點的,金雪梨也忘了。
在水池對面,有一個上鎖的儲物櫃。
她摸黑試了幾次,終於將鑰匙對準了鎖孔;從無聲打開的櫃門後,她摸出一隻涼涼沉沉、方方正正的收音機。
電流“滋啦滋啦”的響聲,從黑暗深處浮起來,落在她身旁;隨着她調節轉紐尋找頻道,電流慢慢化作一個男聲。
“歡迎收聽巢穴173電臺,”男聲低低地說,好像即將開始講一個故事似的。“這裡是‘無限幻境的虛擬指南’,我是主持人。”
沒有名字,只有“主持人”。
他——或許應該叫它,因爲人類不能在巢穴中生活——的全部身份,似乎都是依存於電臺而存在的。
不管金雪梨什麼時候打開電臺,聽見的第一句話永遠是“歡迎收聽巢穴173電臺”——彷彿主持人隨時在等待,另一頭聽衆打開收音機,就打開了他。
“今天是2026年11月16日,星期一。”
巢穴時間進度與人世中是一樣的,金雪梨看一眼手機,再次確認了。
手機屏幕上,一百多條醜陋的未讀消息凝固在屏幕上;沒有信號,不再進短信了。
“首先爲大家帶來巢穴新聞。”
黑暗中,金雪梨一邊聽,一邊等着咖啡和食物生效。這個落腳地應該只有她知道,倒不必擔心有人闖進來。
在一分神都可能造成生與死分界線的巢穴裡,她卻一動不動在聽收音機;想起來,她自己也覺得有幾分好笑。
她是一個單打獨鬥的獵人,缺少家派支持,以前能弄到手的僞像也都是一些末流之物;按理說,她沒有挑揀餘地,任何僞像都得拿,任何僞像都得賣。
但是,唯獨這一件收音機,她絕對不會賣給任何人——這是她的性命線。
“……相信各位真心熱愛巢穴的居民,都會十分高興吧?對於巢穴的巨大威脅,纔剛剛萌芽,就已經各方努力下被及時扼殺了。希望大家可以將這一個好消息告訴給親朋好友,如果你還沒有把他們做成晚飯的話。”
金雪梨心不在焉地聽着。說實話,沒聽懂;更不知道“巨大威脅”是指什麼。
廣播內容不是給人類準備的;主持人的聽衆應該是巢穴中的居民,所以十句話中,倒有八句她聽不懂。
只要聽着似乎與她關係不大,金雪梨也就懶得費心思深究了;她剛拿到收音機時的好奇心,在差點死掉一次之後,如今也早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聽得懵懵懂懂,她卻依然要聽。
“布魯藍區立圖書館門口,停放着一輛車牌號爲MKA-388的豐田汽車,已經超過七天了。請車輛主人儘快挪車,否則將登上圖書館的復仇名單。”
車牌聽着倒像是黑摩爾市的真牌號……不會是有獵人把車開進來了吧?
這麼久不開走,大概人已死了。
念頭一劃而過,並沒有在金雪梨心上留下印痕。
做僞像獵人,就意味着要與黑暗競跑;被黑色海浪卷倒的獵人,就永遠地沉入巢穴深處,至今已不計其數。
遲早有一天,自己也會沉下去;不知道屆時她的墳墓,會以什麼模樣出現在她眼前。
“……下面爲大家播放交通路況與地圖信息。”
金雪梨精神一振,酒精效力頓時消去不少,頭腦清醒了。她趕緊掏出一支筆、一張嶄新的黑摩爾市旅遊地圖,嘴裡叼着手機,藉着屏幕微弱的光,將地圖鋪展在水泥地上。
“首先,”主持人好像也知道信息重要,放慢語速,說:“第五到第一百九十街都維持不變,今日也可以正常出入。”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
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巢穴彷彿有生命一樣,永遠在緩慢變異。
在收音機入手之前,金雪梨每次進入巢穴,都得做好心理準備——哪怕是已經探索過不下百次的熟悉地點,在下次進入時,你依然有可能推開門,一步踏進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房間。
巢穴與黑摩爾市地形相似,卻是一種荒腔走板、隱隱變形的相似。彷彿巢穴是一個歪斜的、變形的鏡像,受光影扭曲,從參差縫隙的陰影裡,生出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這兒是宇宙的裂縫,是傳說中的地獄,還是瘋狂病人頭腦裡的妄想?
金雪梨來了不知多少次,依然不知道答案。
廣播聽多了,她也總結出經驗了。
“目前正在實施建築工程/改造/修繕”——這類說法,意味着該地正在產生變化。
“吸引了大量訪客/週末出遊好去處”——絕對不能靠近,連周邊地區都必須遠遠繞開。
“維持不變,可以正常出入”——如字面意義,只要此前熟悉過地形、探清了風險,那麼你仍然可以相信上一次的經驗。
金雪梨準備用來解決騷擾狂的東西,就藏在第九十九街,正好屬於沒有異常變化的區域;如果一切順利,從落地點到第九十九街,只需要花兩天時間,她就能拿到東西,返回黑摩爾市了。
兩天……她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了一聲。
按照距離來看,二者之間頂多只有十五公里;但在巢穴裡,兩天走完十五公里,可算是難得的順利了。
等交通路況信息播報完畢以後,金雪梨的地圖上,已經大大小小畫上了不少線圈,還有“危險!”“直行”“有公車坐,但別和司機搭話”之類的標註。
根據她拿性命一次次去冒險換來的經驗,廣播是可以信任的。
要是哪天她決定退休了,這部收音機大概能給她換來至少百萬刀吧?
不過金雪梨知道,她退休不了——哪怕有一百萬等着她,她也捨不得不做獵人——這個世界上值得一試的事物太多,她的慾望太澎湃,需要的錢可遠不止一百萬。
“真是給他臉了,”金雪梨越想越不高興,“什麼溝渠裡鑽出來的老鼠,也配我拿一件僞像回去解決你……”
她收好地圖和筆,正準備去拿地上播放着“巢穴最熱新歌榜No.1”的收音機——今天這一首還不算難聽,聽着像狂風呼嘯的樹林裡,隱隱夾雜着人的尖聲長嚎——聽“音樂”忽然一頓,停下來了。
畢竟尖聲長嚎這種玩意兒,誰知道哪一聲是結尾呢。
“真是一首舒緩悠揚的歌啊,”主持人低聲說,“我剛纔接到聽衆來電,現在要臨時增加一段特殊情況播報。”
金雪梨呼吸一滯。
“特殊情況播報”——自從收音機拿到手裡,她只聽過兩次。
第一次,她靠着特殊情況播報,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固定不變、隱蔽安全的私人落腳點;也就是她此時所在的小房間。
她此前甚至不知道,人類還能在巢穴中綁定一個落腳點。
過去每一次金雪梨打開通路、落進巢穴,都是和其他人一樣,出現在公共落腳點裡的——市政大廳,“逆光之間”花園,聖路易斯醫院等等區域——在獵人、居民和更多未知環繞之下,她甚至不敢待在一個地方喝完咖啡。
第二次,她靠特殊情況播報獲得的僞像,換來了黑摩爾市中那間尋常人一世也無法靠近的住所。在貨款之外,買主還簽下一份無限期的合同,只要金雪梨活着,就永遠擁有公寓居住權。
第三次,終於來了。
一時間,金雪梨的視野裡,只剩下地上的收音機;她忘了呼吸,全副精神凝成一個鉤子,緊緊鉤住傳出來的每一個字。
“……從現代藝術博物館D門進入後,坐左邊電梯,前往地下一層。”
主持人的聲音從收音機裡緩緩流出來,彷彿在她的頭腦裡映出一幅建築內部圖。“記住,一定要坐左邊第一部電梯。如果其他電梯的門開了,不要進去,不要看,不管發生什麼事,裝作不知道。”
雖然廣播聽衆好像是巢穴居民,可總有一些這樣的細枝末節,讓金雪梨覺得,主持人是在對自己作出囑咐——或者說,對正在聽廣播的獵人作出囑咐。
“地下一層展廳中的‘燭淚’,就是需要留心的東西了。據我所知,它在不久之前,剛剛變成了一件‘僞像’……或許有人會說,它是巢穴存在以來,威力最大的僞像之一。”
主持人頓了頓,好像感覺到了金雪梨咚咚的心跳。
“想去一探究竟的人,聽我一句勸。人的命運啊,單薄得就像一張棉巾。世上的洪流太多,太不可預料,橫衝直撞,不存慈悲。人只能在洪流翻攪之間,被撕扯、被吞覆,被遠遠大於自己的力量,甩向自己看不清的前路。
“而僞像……是山洪與海嘯,是風暴與巨浪。它是滿足你心願的精靈,也是不聽哀求的神明……”
他說到這兒,彷彿接下來的話很艱難,不由自主停下來。
昏黑房間裡一時靜了;主持人是沒有呼吸的,金雪梨早就意識到了。
房間裡只有四五個呼吸聲,包括她自己的,在黑暗中一起一伏。
“聽衆朋友們,今天的廣播到此結束了。請大家注意安全,我們下次再見。”
金雪梨愣愣站了幾秒,一把抓起收音機,將它重新收好。摸索着找到門把手,她打開一條門縫,一閃身滑出了門。
現代藝術博物館就在她要去的方向上。
先去博物館看看廣播所說的僞像,再去第九十九街,拿解決安東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