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耳邊充斥着保潔帶着點外地口音的普通話, 監控室裡原本嘈雜的聲音遠去了,連解臨在邊上叫了他一聲他都沒聽見。
保潔慌亂站定,然後連連道歉:“不好意思, 是我走路不注意……”
她想甩開池青的手繼續往外走。
然而池青卻沒鬆開, 他冰涼的手像蛇一般貼在保潔的手背上, 甚至略微增加了一點力道, 男人過深的瞳孔牢牢盯住她:“你真的什麼都沒看見嗎?”
“……”
保潔很想說沒有。
但是她看着面前的人, 只覺得他的瞳孔似乎穿過了她,並且看到了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他怎麼會發現呢?
是她剛纔一直低着頭,回話的時候不敢看他們露了餡嗎?
保潔後背泛起一陣細細密密的冷汗:“沒、沒有……”
然後另一隻手從邊上橫着伸了過來, 解臨拿開保潔的手,一眼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兒:“既然沒有你說話聲音抖什麼抖, 你留一下。”
影院負責人看在邊上幫忙解釋:“她就是緊張而已, 鄉下人, 沒見過這種大場面,緊張。”
然而影院負責人怎麼攔也沒能攔住。
不是所有人都能直視這種被人看穿的眼神, 保潔閉着眼睛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抖落了出來。
“你說有個男孩子,大概多大,身高多少,”解臨一邊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消毒紙巾,一邊問, “在哪個場次遇見的, 還記得他那天穿什麼衣服嗎。”
池青現在出門都不需要自己帶紙巾, 因爲解臨口袋裡永遠會有。
他從裡面抽出一張消毒面巾紙, 仔仔細細擦了擦手。
保潔想了想:“這裡每天人來人往的, 人太多了,個子挺高的, 看起來還在上學吧……場次應該是——”
保潔說到這裡,瞥見解臨身後的監控屏幕,她睜大眼說:“就是這場!”
監控視頻呈倍速播放。
幾人身後的監控屏幕上,電影已經過半。
觀衆席隱在成片的黑暗裡,只有巨幕熒光穿過這片黑,隱隱照出臺下些許輪廓。
監控右上角,時間在不斷跳動。
正是火災案發那天下午。
從3:45分開始,目前時間已經快進到4:52分。
離散場時間還剩下半個多小時。
那天電影院裡裡外外人生鼎沸,外頭的吵鬧聲來源於那場大火,隔着幾條街,電影院這邊消息閉塞,大家高高興興地在談論等會兒要看的電影。
另一邊,季鳴銳給池青打的那通電話好不容易有人接聽,沒說幾句又聽到對面忽然掛電話的聲音,很是無語:“我話還沒說完呢,這兩個人真是一點組織性和紀律性都沒有。”
蘇曉蘭:“他們在哪兒?我好想聽見電影院三個字了,看電影去了?”
季鳴銳:“不是,雖然我也這樣以爲,不過他們說現在在電影院監控室。”
蘇曉蘭琢磨了一會兒:“不是吧——他們認爲兇手會赴約?”
蘇曉蘭驚訝地說:“兇手行事那麼謹慎,怎麼會露這麼大的破綻,他沒有理由會去赴約啊。”
電影院監控室裡。
黑白監控像一出默片。
時間持續加速流動着,池青留意到巨幕光線變強的某一瞬間,照亮了後排的一個空位。
“等會兒,”池青說,“剛纔那裡暫停一下。”
監控往後倒回兩秒,倒數第二排角落裡的確有一個空位——並且那是全場唯一一個空位。
空位右側是個打扮時髦精緻的女人,電影進展到高潮,她笑着把頭倚靠在邊上的男人肩膀上,男人低下頭正跟她說着話。很顯然這是一對情侶,不符合他們要找的條件。
池青往另一邊看,看到空位左側坐着一個清瘦的少年,他戴着口罩,強光打在他身上,模糊了他的上半張臉,只能看到他戴着一副金絲邊框眼鏡。
解臨也捕捉到了這個鏡頭,說:“這個人,放大。”
“是他嗎。”解臨又扭頭問保潔。
“……”保潔仔細辨認了一番,她看着少年身上那件淺色毛衣,說,“好像是他。”
保潔說看到他出來的時候在哭,但是她並不確定,因爲只匆匆瞥過一眼,而且這明明就是一部很溫馨的愛情片,又怎麼會那樣憂傷呢。
池青對着放大後的模糊輪廓看了一會兒,少年獨自坐在人羣裡,孑然一身,和周圍的歡笑隔開,似乎坐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不止不在現場的蘇曉蘭這樣想。
監控室裡的人也在想:
他沒有理由會去赴約。
……
他這麼謹慎的一個人,除了學生身份困住了他,由於學校較爲封閉的原因,讓他沒能第一時間發現新聞“直播”留的電話號碼有問題,才暴露出他的身份。
他沒有理由冒着風險,露出這麼大的破綻。
十分鐘後,兩人把這段監控複製了一份,拷貝在U盤裡帶回總局,順便把少年出現的那一幀截取下來打印成照片。
兩人再回總局的時候,季鳴銳剛整理完喻揚的筆錄,正想喊:“我們有新發現!沒準能鎖定兇手!”
解臨輕飄飄地把一張照片放到他面前。
季鳴銳嘴邊的話戛然而止:“——這什麼?”
“嫌疑人。”
“……”季鳴銳面露震驚,拿着照片的手微微顫抖,“你們出去一趟,嫌疑人照片都有了?”
解臨:“這件事說來話長,而且照片又沒有露臉,先說說你們這邊的新進展。”
一小時前。
喻揚就坐在解臨現在所站的位置,接受他們的問話。
第一個問話的人是蘇曉蘭:“你和王遠他們關係好嗎?你的性格,不像是能和王遠他們玩到一塊兒的。”
喻揚額前頭髮遮住了一點眼睛,他最近沒時間,更沒心情去修剪頭髮:“剛入學那會兒挺好的,大家座位挨着,都在最後一排。那會兒我挺迷茫的,就覺得我姐爲了我犧牲很多,潛意識裡拒絕她的這種‘犧牲’,所以那段時間學習態度並不是很認真,我故意不聽她的話,也不聽老師的話,自己也弄不明白我自己到底想幹什麼。”
但儘管喻揚那會兒算是處在叛逆期,除了學習態度不好以爲,依然是那個人人喜歡的陽光少年,本性並沒變。他表面上和王遠他們關係好,實際上起到抑制作用,王遠他們威懾同學的時候,總是他出來打圓場。
喻揚長得也很帥氣。
平心而論,蘇曉蘭要是重回學生時代,會對這樣的男孩子有好感。
她在本子上刷刷刷寫下一段話,然後又問:“那你有和誰起過爭執嗎?”
喻揚:“沒有。”
這個話題本該就此略過,但是由“爭執”往外發散,很容易聯想到另一個詞。
於是他又說——“但是當時班裡有人喜歡我。”
一個小時前,蘇曉蘭隨口一問:“誰?”
一個小時後,解臨也說出了這個同樣的字:“……誰?”
池青懶得參加這次會議,在邊上找了個空位坐下來,雖然不是很想參與談話,但也很給面子地掀起眼皮看向季鳴銳。
季鳴銳說:“一個你們可能想不到的人。”
一個小時前。
喻揚沉默了很久,彷彿不知道該不該說,最後告訴他們三個字:“許星州。”
蘇曉蘭原本流暢的字跡忽地頓住,她下意識地已經順着他的話寫下了一個“許”字:“許……許星州?!”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許星州是那個自殺的男孩子。
窗外天色逐漸暗下去,池青的手垂在膝蓋上,手掌合十,忍不住把這些信息都串到一起:
高中生犯罪。電影院嫌疑人照片。喜歡過喻揚的已故男生。
這些從案件裡抽絲剝繭出來的重點,逐漸指向某個答案。
池青問:“許星州的家庭背景調查過嗎?”
季鳴銳答:“調查過啊,和年級主任說的一樣,家庭離異。”
解臨反應過來池青的意思:“他還有其他親人嗎?比如說,因爲離異所以分開過很長時間的哥哥或者弟弟,年齡上下浮動不超過一歲,並且目前也在華南市上學。如果有這麼一個人,他極有可能是轉學過來的,離異家庭之間不會相隔太近,如果兩個人都在華南市,許星州也不至於在教導主任嘴裡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季鳴銳一愣:“我馬上去查!”
這時,圍繞新聞“直播”派出去的第三個小組的組長也回來彙報情況,他對全市各所高校進行全方面的搜索和調查過後,列出幾家有疑點的學校:“信號不好的學校大多是重點高中,這些高中對學生管理非常嚴格,基本上都是封閉制教學,鼓勵學生住宿,爲了防止學生在宿舍裡偷玩手機,會在校區內增加信號屏蔽設備……”
“目前我們瞭解下來,這三所學校的信號最差,一個是寶林實驗,青山高中,還有一個……”
“光遠。”
池青和解臨每天都去接蘇曉博,對光遠最爲熟悉。
這下照片也有了,學校範圍也基本上能夠圈定,在三所高校裡挨個找一遍,找到和監控裡相似的人只是時間問題。雖然監控拍的模糊不清,對方又戴着口罩,但還是暴露了不少線索,比如說身高、體型、鏡框款式。
想到蘇曉博,池青走了會兒神,連解臨伸手往他面前遞了一瓶水過來都沒發現。
解臨捏着瓶頸說:“爲了照顧你,我可是一口沒喝先給你的,這是最後一瓶了,你再不喝我就喝了啊。”
池青答非所問:“你還記得蘇曉博那天在車上說過什麼話嗎。”
解臨:“光顧着聽你們小學生吵架了,你指哪一句?”
池青一字一句地回想,重複道:“還好這新聞趕在我們這次模擬考考試前播放,不然我還在抱着詞彙手冊痛哭流涕呢,哪能那麼快樂考完那三天的試。”
池青複述的時候說話語調和蘇曉博完全不同,冷冰冰的,不帶任何感情。
——“不過我們學校信號就很差,好幾次打遊戲都掉線,還被隊友舉報……”
——“我今天上課偷完手機,手機還被收了,哎,老師也真是的,怎麼還雙標呢,學霸玩手機就是熱愛學習一定在用手機上網查資料,我玩手機就一定得是打遊戲嗎。”
三天考試。
信號差。
解臨把瓶蓋擰了回去:“先查光遠。”
“光遠在新聞播出後考了三天試,而嫌疑人播出後三天沒有任何動靜,選擇在第四天給警局打電話,說他手上有視頻,如果不是因爲考試,很難解釋爲什麼偏偏選第四天。”
而且光遠的信號也不好。
不對,解臨把池青那幾句話又重讀幾遍,發現這幾句話裡最重要的可能是那句“學霸玩手機”。
光遠紀律嚴明,連平時放學時間學生都不敢大聲喧譁,平時更是禁止使用手機,蘇曉博算是學校裡的異類,偷藏手機屢次不改——但他口中那個玩手機的‘學霸’是怎麼回事?
蘇曉博正暫住在蘇曉蘭家裡,作業本像模像樣地擺了一桌子,但是上頭一個字也沒有寫。
他翹着腿,剛結束一局遊戲,接到蘇曉蘭的電話,他接起後充分表現出什麼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喂?姑姑?我寫作業呢,剛寫完一道……啊數學題,算出來選A,可算了我好半天呢,你放心,我真的在寫作業,絕對沒玩遊戲,要不是你給我打電話,我今天晚上我都不打算碰手機。”
蘇曉蘭無語:“……沒人問你在沒在寫作業。”
蘇曉博沒料到這個發展:“啊?”
蘇曉蘭:“你上回說有個學霸帶手機去學校也被抓了,那個學霸是誰?”
就在蘇曉蘭給侄子打這通電話的同時,許星州的家庭關係也被調了出來,家庭關係上顯示,他還有個哥哥,父母離婚的時候他和哥哥也就分開了,各自重新組建家庭。
季鳴銳看着資料說:“許星州跟着他爸,他哥被分給了他媽,他媽沒多久就再婚了……哦,因爲離婚,他哥跟他也不是一個姓,他哥姓沈。”
電話另一端,蘇曉蘭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侄子說:“學霸啊,那可是我們學校年級第一,成績好到讓人懷疑每次考卷是他出的一樣,無數人膜拜的對象。他叫什麼名字?”蘇曉博語調欠欠的,“你那麼關心他幹嘛,雖然他人成績好長得也帥,但是你們年齡差距太大了知道嗎姑。”
蘇曉蘭額角一抽:“說、名、字。”
“噢,他叫沈星河。”
電話裡的聲音和電話外季鳴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季鳴銳:“……他哥哥姓沈,叫沈星河。”
資料上是一份學生檔案。
學生姓名:沈星河。
該生在讀學校:光遠中學。
該生曾就讀學校:第一實驗中學(青海市)。
檔案右上角貼着一張藍底證件照,臉輪廓和電影院裡那一幀模糊的側影高度相似,少年眉眼雋永,戴着一副金絲邊框眼鏡,照片應該是轉學的時候補拍的,五官並不顯得過分青澀,與之相反的,他看向鏡頭時有一種很淡的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