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夜裡三點多, 窗外夜色昏沉,整棟樓悄然無聲。冬季光禿禿的樹梢枝丫透過街燈照出幾片拉長搖曳的陰影,偶爾有三三兩兩隻野貓在小區樓下叫喚。
解臨此時正倚在辦公椅裡翻書, 書桌上擱了幾排書——都是解風以前留下的, 內容涵蓋《偵查學》、《痕跡檢驗》、《犯罪心理學》等衆多書籍。
這些書都被人仔仔細細翻看過很多遍, 上面有解風當年留下的註解。
解臨手裡拿着的那本, 扉頁第一句寫着:小孩子別亂翻。
男人連字跡都透着一股溫柔, 筆鋒轉折處卻又透着點堅韌。
這個“小孩子”,是指當年個頭纔到他腰那麼高的弟弟。
那時候解風剛上警校,每門課都學得很用功, 在校期間就參與辦過案,偶爾放假回到家, 他總是關在書房裡看書。一開始出於好奇, 解臨總是會偷偷翻他那堆書, 被警告過不少次。
但是沒什麼用,解臨該看的還是看了, 從警校專業課,到各國重案要案總結,後來解風正式入職、甚至一路走到總隊隊長的位置上,也沒躲過這個弟弟。
他擱在一邊的手機屏幕還亮着,上面是一條消息。
武志斌:袁局鬆口了。當年的事情我並不清楚, 但是十年過去, 大家很多想法也都變了……你還願意回來嗎。
解臨前半夜其實睡了一會兒。
收到武志斌發來的消息之後他就睡了過去。
期間做了一個斷斷續續的夢。
夢裡他看到一件狹小的隔間, 十五歲的少年雙手被反綁在身後, 夢裡有槍聲, 還有在屋外盤旋的警笛,緊接着就是很多人涌進來的腳步聲:“找到了——有人!這裡還有兩個孩子!”
遮在眼前的黑色眼罩被人輕輕拉開, 長時間不見陽光,少年眼前一片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只聽見解風在叫他的名字。
“救援很成功,”等到眼前終於能看到一點微弱的光時,他聽到有人說,“只是……倖存下來的孩子只有兩名,總共二十名被綁孩童……死得有蹊蹺。你弟弟和另一名孩子同時綁在一間隔間裡,那個孩子卻死了,只有他活下來,我們懷疑……”
那人的說話聲音斷斷續續。
綁架案救援一開始很順利,然而不知道爲什麼撤退的時候發生了意外。
“解隊,桶裡都是汽油。”
“不好!快撤退——!”
爆破聲由遠及近,像漩渦一般席捲而來,以狂風過境的速度從最裡面那間房間炸開,一連串的極速爆破瞬間將牆面炸得支離破碎,房頂轟然倒塌。
倉皇間,解臨什麼都忘了,只記得解風從身後推了他一把。
男人掌心帶着不容拒絕的力度將他推出去,聲音卻依舊溫柔,像最後的叮囑:“你精通犯罪,所以有些人會對你有所忌憚。但是你記住一點,你能幫助很多人。”
解風的聲音很輕,淹沒在巨大的爆破聲下:“我一直相信你。”
爆炸產生的熱浪奔涌而來。
“砰——!”
“快跑——”他聽見解風喊,“別停下!”
……
解臨手指指腹搭在“小孩子”那三個字上,窗外陰影投在他身後,蓋住些許光線,他鬆開手時說對着空蕩的書房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哥。”
解臨合上那本教材,將它放回原來的地方。
下一秒手機震動兩下。
兩條新信息頂走了武志斌先前發的那條。
這兩條新消息來自某位消失近一週的池姓潔癖,這位潔癖先生的反射弧可能繞了地球一圈,一週後纔想起來要回他消息。以及,沒藥了總算知道找人幫忙。
池青發完那兩條,懷疑自己可能半夜神志不清纔會回這麼兩句話過去。
他想着這個點,解臨應該早就睡了,於是手指長摁聊天氣泡,正要點擊“撤回”,聊天框裡多了一行字。
解臨:原來你還記得有我這麼個對門。
池青:“……”
解臨正想再逗逗他,然後就把藥給他送過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情況,病情這麼多天一直反覆、如果是低燒的話,出現併發症的概率很大。
結果他剛拉開書房門,就聽到門鈴聲響了一下。
池青沒戴手套,很不習慣,按門鈴的時候是把手指縮在袖子裡摁的。
於是解臨打開門就看到池青在他家門口站着,他本來就瘦,近一週不見似乎更瘦了,原本穿在他身上就略顯寬鬆的黑色毛衣變得越發空蕩,額前頭髮也更長了,直接蓋過眼睛,和眼下那片暗色陰影聯結在一起。
明明走廊裡的燈從上往下打過去,視野亮堂得很,偏偏池青看着像自帶陰影似的,生生把周遭光線壓得暗下去。
池青難得主動開口,他不適應地別開眼:“我來拿藥。”
解臨稍微湊近了,問:“你眼睛怎麼回事。”
池青:“剛換地方,睡不着。”
池青怕這個說辭還不夠有說服力,又補充兩個字:“認牀。”
“……”解臨看着他眼底那片烏青,對他這個認牀無可奈何,“但凡跟‘難伺候’沾點邊兒的毛病,你身上是不是都有。”
池青無言以對,只能認下。
解臨說着側身,讓池青進來:“上次給你的感冒藥吃完了?”
池青“嗯”了一聲。
他其實根本就沒怎麼吃。
都快被吵死了,根本沒有心思吃藥。
解臨邊翻藥盒邊說:“吃了藥這麼多天還沒好,可能有炎症,你得去醫院看看。”
池青和解臨兩人住對門,一樣的戶型,屋內格局設施都差得不多,只是裝修風格上有很大差異,解臨這個人看着花哨,家裡裝修卻簡單得很,全屋傢俱設計以灰色調爲主,簡潔明瞭。
兩套房廚房都是開放式,池青坐在餐桌邊上,默默看解臨翻東西。
解臨看池青那個樣子,遲疑道:“……你不會連醫院都不喜歡去吧。”
果然,難伺候說:“不去。”
“……”
“人太多,”難伺候又說,“吵。”
這是池青第二次提到“吵”這個字。
解臨隱約覺得“吵”這個字可能還有什麼別的含義,畢竟如果在房間裡覺得吵,在醫院裡也覺得吵,那這個走到哪兒都不會有不吵的地方。
但是說這話的人是池青,一切就顯得沒那麼不合理。
畢竟這位池姓潔癖本人就長了一張‘少煩他’的臉。
“說兩句話就讓別人閉嘴,哪兒哪兒都嫌吵,除了荒郊野嶺或者無人島,其他地方很難滿足得了你的要求,”解臨找到剩下的感冒藥,先把體溫計遞給他,說,“我很好奇,這個世界上你有覺得不吵的地兒麼。”
……
有的。
池青垂着眼,透過額前的碎髮去看解臨伸向他的那隻手。
解臨手上那枚戒指已經摘了,男人手指骨節分明,手腕斜側着,拇指指尖壓在食指指腹上,捏着體溫計伸到他面前。
【說工作忙肯定都是藉口,否則爲什麼改了手機密碼。 】
【……】
接近凌晨四點,樓棟裡那對夫妻又開始了。
池青將手指從毛衣衣袖裡探出來一點兒,伸手去接那根體溫計,接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從解臨指節處擦了過去。
【男人的話真是一句都不能——】
話語戛然而止。
他久違且短暫地被拉回到了現實,那些真假難辨的、無孔不入的、虛空的聲音被擋開,只剩下一些很平靜的聲音,例如窗外樹木枝丫輕掃過窗戶,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車聲,廚房沒擰緊的水龍頭往下滴了一滴水。
“滴答——”
儘管池青不想承認。
他覺得不吵的地方,好像只有這裡。
“讓你接體溫計,”解臨看着他說,“你碰我手幹什麼。”
池青碰得其實很不明顯,他的手仍縮在衣袖裡,只露出來一點指尖。
池青磨蹭了一會兒才鬆開,言行非常不統一:“……誰想碰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