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坐在對面, 沒想過自己會被叫回來,而且對方一上來就問這麼古怪的問題,他細不可聞地皺了皺眉:“你問這個幹什麼。”
解臨彎起眉眼, 相當隨和地說:“做我們這行的, 需要了解罪犯的心理, 這樣才能在下一次遇到同類型犯罪的時候更瞭解行兇者的意圖, 所以特意找你交流一下。”
盧卡斯:“……”
解臨:“你把羅煜的臉皮下到鍋裡的時候, 鍋已經燙得開始冒煙了吧,把羅煜那張臉放進去的時候,你用的是筷子嗎?”
“我……”盧卡斯有半秒遲疑, 不知道該說是還是否。
解臨比他更像一個用油鍋煎過人臉的人,他手指在桌面上輕點着說:“我猜你用的應該是手吧, 因爲拿着它能讓你回憶起當初一點點把它從屍體臉上扒下來的快感, 對了, 你扒下他臉皮的時候心裡是不是覺得特別痛快?看着曾經在你面前仗着那張臉風光一時的人,現在變成一張不堪入目的皮。”
盧卡斯顯然沒有想過這一層, 他對於解臨的解讀感到瞠目結舌。
坐在他面前的到底是顧問,還是從其他審訊室裡押過來的犯人?!
半晌,盧卡斯才搖頭說:“不,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第一次做這種事, 腦袋一片空白, 等我回過神已經做完了。”
解臨看着他, 良久才道:“什麼感覺都沒有嗎?”
盧卡斯發現對面這位顧問眼睛生得很漂亮, 狹長的一道, 瞳孔顏色很淺,但是此刻被他這樣盯着好像逐漸被吸進一陣深不可測的漩渦裡去。
他雙手不由自主地交握, 手指掐着虎口說:“沒有,解先生,你的想象力未免過於豐富了。”
觀察室裡。
武志斌原先還不懂解臨到底是想幹什麼,聽到這裡纔有了些眉目。
武志斌俯下身,湊近那扇玻璃,使得自己將對面房間裡的情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喃喃道:“不對勁。”
“我也覺得不對勁,”武志斌邊上那位刑警點點頭說,“解顧問的確不對勁,要不是他有相當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
武志斌在那名刑警頭上敲了一下,怒斥道:“我是說這嫌疑人不太對勁!”
一扇玻璃之隔的另一間房間裡。
解臨忽然笑了一聲,他嘴裡說着再怎麼駭人的詞句,語調都輕鬆隨意地像在談論天氣:“你那麼憎惡他,甚至還把他的屍體切成了這麼多塊,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卻一直都沒有什麼感覺——人真的是你殺的嗎?”
“……”
審訊室裡陷入一陣短暫的寂靜。
幾分鐘後池青打破寂靜,微微頷首,衝着解臨點評道:“聽下來比較像你殺的。”
解臨:“……”
很顯然,這些殺人時的心理活動盧卡斯壓根答不上來。
一句“我大腦一片空白”難免有逃避話題的嫌疑。
這種仇殺,一般伴隨着激動、興奮……
所以羅煜的臉不一定是他煎的,事情也不一定是他乾的。
這個認知讓所有人頭疼萬分,他們好不容易抓到的落網嫌犯似乎不是始作俑者,他在幫誰頂罪?他身上又藏着什麼秘密,當初說的那個嫉妒羅煜的故事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剛剛撥開沒多久的迷霧再次聚攏,事況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接到總局電話的時候季鳴銳還在盧卡斯租的房子裡繼續蒐證,在櫃子裡翻翻找找,猛然聽到總局那邊傳來消息:“什麼?人可能不是他殺的?!”
季鳴銳對着面前陰森森的佛堂,無數張符紙陷入沉默:“都這樣了,現在說不是他殺的,那還能是誰?”
但是對此,池青卻持不同看法:“沒那麼麻煩,羅煜身上很難解釋的東西是很多,但他還是那個離真相最近的人,不如把問題倒回去想,他爲什麼忽然來報案說羅煜失蹤?”
幾人一邊往外走一邊討論案情。
池青已經習慣總局這裡的環境,人雖然多但是井然有序、不算吵:“一個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行爲動機,這件事情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來報案的目的是什麼?”
一個和案件沒有直接關係的人,他原本可以不摻和進來,卻選擇在這個時間點報案,又把證據送到他們手裡頂下這一切,他要保護的人是誰?
長廊上人來人往,武志斌衝路過熟識的人點點頭,然後說:“他們圈子裡人際關係實在複雜,很多事情不是說查就能查出來的,需要一些時間。”
這個圈子裡的人,平時爲了應付神通廣大的狗仔,早已經練就一身反偵察技能,他們經過包裝之後連最真實的自己都隱藏起來了,更別提一些可能會讓他們丟掉飯碗的複雜人際關係。
走路時解臨的胳膊依舊掛在池青肩上,他腿折得沒那麼嚴重,加上修養多日,自己走路依舊沒什麼問題,所以其實並沒有壓上去多少力道。
池青面無表情走着,嘴上總是說讓他自己走,但真走路的時候還是會放慢腳步。
可能是看這兩個人看多了,邊上同行的刑警生出一種池青可以和人正常接觸的錯覺,一下忘了這位爺剛來那會兒誰都不讓碰的樣子。
那名刑警本來要將案件檔案遞過去,手還沒碰到池青的肩,池青就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避開了他的手:“……”
池青避開之後問:“幹什麼。”
與此同時,解臨也斜他一眼。
解臨:“你拍他幹嘛?”
刑警沒想到自己一個小小的動作,卻引來兩個人的警告:“……額,資料。”
解臨雖然一隻手帶着拄拐,另一隻手搭在池青肩上,還是費勁地騰出手:“謝謝,別碰他,資料給我就行。”
刑警:“不好意思,我看你們這樣,以爲池助理病好了。”
解臨拎着檔案袋說:“他病沒好,不過只有我能碰他,你們還是得注意點。”
“……”
雖然這話是事實,但是聽起來真的特別像在顯擺。
池青別過頭:“你少說幾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解臨:“我說的是事實。”
他們原本計劃去會議室裡仔細理一遍這個案件,中途池青去了一趟洗手間。
他沒有碰到什麼東西,只是手心略微出了一些汗,可能是解臨剛纔靠太近並且亂說話,也可能總局空調溫度調得太高了吧,他洗完手將手伸向口袋裡準備將手套重新戴上的時候,隔着布料摸到了從盧卡斯家裡帶出來的那枚珍珠耳環。
池青手指勾着它,把它拿了出來。
他暫時拋開“應該是解臨靠太近他纔會覺得熱,這是人的自然反應”這個念頭,仔細端詳這枚耳環。
式樣很普通,他記得殷宛茹第一次來的時候戴着一顆很大的鑽石耳釘,一看就是高端珠寶線。這些女明星身上揹着很多品牌代言,平時不可能隨便戴東西,這耳釘看起來不像有特定的牌子,更像手作店裡買來的普通商品。
所以初步推測,這個女人可能不是什麼明星。
池青看着這枚耳環,又想起蒙面人死前那句:
【……是個明星,不記得叫什麼了。】
池青眼前浮現出一幅不怎麼紅的圈內女星範圍特徵畫像,戴上手套之後,將耳環攥在手心裡,剛出去便在走廊上碰見另一隊人。
由於盧卡斯重審的原因,殷宛茹經紀人也被人押了過來,進行二次問話。
池青掃過一眼殷宛茹經紀人的背影,注意到她體態其實很好,身材也刻意保持過,她似乎很注意形象,被關押幾天從頭到腳打理得卻很整潔。
池青隨口問了一句:“殷宛茹呢?”
走在隊伍最後面那名刑警回答道:“她錄完口供就回去了。”
池青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正想回會議室,餘光瞥見前面那隊人拐了個彎,原本背對着他的殷宛茹經紀人變化角度後側對着他,他和那女人之間的距離並不算遠,池青看到她胸前戴着一條項鍊,於是停下腳步,眯起了眼睛。
池青正看着,肩膀上忽然被人壓上熟悉的重量,解臨出來拿水,手裡還拎着瓶礦泉水,說話時低着頭湊在他耳邊:“看什麼呢。”
池青說:“上回沒注意到她,仔細一看殷宛茹經紀人長得還算可以,而且很注重打扮,她在做經紀人之前是做什麼的?”
解臨回憶了一下剛纔在會議室裡翻閱的那一打厚資料:“她啊,她進公司很早,一開始籤的也是藝人約,但一直沒什麼起色,公司領導層認爲她有其他能力,所以栽培她當經紀人,很早的事情了,她當藝人那段時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也沒什麼人知道……你懷疑是她?”
池青確實是懷疑她。
仔細想想盧卡斯出現的時間正好是他們查到殷宛茹和她經紀人頭上之後,她很可能害怕他們繼續往下查,想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一旦姓盧的伏法,沒有人會懷疑到她頭上——整件事情裡,她是最不容易引發聯想的那一個。
她替殷宛茹擔下了醫院的事兒,人早就在總局裡住下了,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要不是今天洗手中途經過走廊看見她,池青根本不會想到這個人,她的存在感實在太弱了,人又在總局裡,已經是被“逮捕”狀態。
……如果真的是她的話,那這個人下棋的工夫也太有耐心了點。
池青捏着手裡那枚珍珠耳環說:“是不是她,試一下就知道了。”
殷宛茹經紀人坐在審訊室裡,對面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她很配合。
池青隔着百葉窗看她,留意到她雙手始終交疊着,這是一種較爲放鬆的姿態。
複審時長十幾分鍾,雙方交談的過程裡也沒有發生任何碰撞。
最後坐在女人對面的刑警放下筆、合上記錄冊,示意她可以跟着旁邊那名刑警起身離開了。
女人走之前微微彎腰,看嘴型似乎說了一句:辛苦了。
她從事這份工作,就連面對自己現在這樣的境況都能做到遊刃有餘,或者說正是因爲她現在的表現過於遊刃有餘了,反倒顯得詭異。
女人推開門走出去,她按照來時的路往回走,途徑拐角處忽然被人叫了一聲:“你好。”
她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一隻黑色手套,掌心裡靜靜躺着一枚珍珠耳環。
黑色手套的主人很隨意地說:“你的東西掉了,剛剛在地上撿到。”
池青這話說得很自然,沒什麼感情,正因爲沒什麼感情所以不帶有絲毫試探。
人在剎那間的反應騙不了人,而且他出現得猝不及防,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
女人明顯見過這枚耳環,她先是說了一句“謝謝”,然後手在半空中愣住,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這次出門壓根就沒戴耳環。
……
爲了確認,她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耳垂上什麼也沒有。
半晌,池青看着她說:“果然是你啊。”
他們所站的長廊呈“L”形,長廊過道自池青身後延伸出去,周圍刑警行跡匆匆,只有他們這邊安靜地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女人手上本來就帶着手銬,身上那件總局分發的衣服很是素淨,原本她只要走過這條長廊,她就能以另一個相比之下無足輕重的罪名從買兇殺人和羅煜死亡這兩件重大案件中安然離場。
但是就差了那麼幾步。
在她和池青擦肩的那一秒,她被攔了下來。
她下意識看着自己平時常戴的那枚耳環,說了一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