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真相
這一年的秋天,像是被打了過多麻藥的癌症病人,遲遲不肯醒來。等到醒來,卻已經奄奄一息,命不久矣,幾乎很快地逃離了人間。樹葉好像一夜之間全部掉光,一切植物迅速脫水衰老化作灰燼。冬季隨着一場寒氣逼人的大霧襲擊了整座城市。
出國的日子已經迫在眉睫,迫到家中唯一的“密室”的門也被打開,米諾凡找了清潔公司的人,將之打掃得乾乾淨淨,將那些老古董一般的陳設統統打包,能寄到加拿大的,已經先行寄過去了。
我和路理,只是週末見面。追回學分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我知道他已經在籌備一個短劇的拍攝,準備參加大學生DV電影節。爲此,他還特別找左左諮詢音樂的事情況。我沒有問這個短劇到底有沒有陳果參與,我決定做個聰明的姑娘,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的學習也很忙,除了複習高三的功課,還是要對付雅思。每天早上九點就開始上課,閱讀聽力寫作連番上陣。坐得久了就覺得枯燥了,不過老師都很有趣。有一個教寫作的東北老師,一口東北話從頭貧到尾,逗得全班人鬨堂大笑。有時候上着課突然走神了,我就掏出手機偷偷給路理髮信息。老師上課說的好笑的英文笑話我會一個字一個字地打給他,偶爾也抱怨哪個閱讀老師的閱讀課聽了直讓人打瞌睡。他回條信息說,鋼琴系不練琴還得上這麼多英文課。嚇得我心頭一跳,趕緊打哈哈塘塞過去,生怕露出一點馬腳。晚上一個人在房間裡做雅思題的時候,強迫自己完成規定量才能給他打電話。每天晚上背完單詞,躺在牀上睡覺前,想起這樣的辛苦,竟有些類似當時高三時候靠着想他的毅力苦苦熬過來的那些備考的心情。
當然我們也見面,週末,我變成他那間小屋的常客。因爲,我是“大學生”。也有好幾次因爲想他,我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向他撒謊學校放假或者請病假。他會很生氣:“以後千萬不可以。知道嗎?”雖然不可以,但我還會那樣做,他依舊生氣地說:“千萬不可以。”每當這時,我的心裡總是充滿歉疚和說出真相的衝動。後來我終於變乖,只在週末的時候出現,我總是買新鮮的花帶過去,一開始,我不確認他是否喜歡這些女孩子氣的東西。但是,他從來沒有反對過。所以,我樂得讓他的屋子裡充滿花的味道——這是米砂的味道,新鮮的,不一樣的。
我沒有在那裡再發現過充滿菸蒂的菸灰缸,搖頭都沒有。
有一次,我提出教他跳舞。
“我們來跳舞。”我把小奏鳴曲的CD放進他的電腦音響裡,在一個黃昏,充滿期待的向他提議,“讓我教你。我在學校學會了新的舞步。”我拉起他的手,想要和他轉圈,他跟上來一步,一個踉蹌。我嚇得差一點尖叫,他卻得逞地笑着,說:“想要看一個殘疾人最糗的樣子嗎?請他跳一支舞吧。”我反應過來,一把抱住他,心裡悔恨得一塌糊塗。他便用手指繞住我的長髮,在指尖繞成幾個圈圈,再慢慢鬆開,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表示原諒。
我們常常做的事,是看完一張碟,或者同一本什麼漫畫書和雜誌,伴隨着這樣的小遊戲:誰先看完一頁,誰就說“好了”,先說“好了”的那個人便可以因此取笑對方的閱讀進度。他最喜歡忽然在身後抱住我,把下巴放在我的頭頂,蹭來蹭去,問我,“下巴梳子”好用不好用。
不得不說,在這個匆匆而過的秋天裡,我們擁有的那點可憐的短小的時光,居然是我們認識以後最最靜謐和私密的一段時光。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我沒有再因爲出國的事和米諾凡有過任何的交鋒,安心等待命運給我的裁決。不過我和米礫的雅思成績相繼出來,我得7分,米礫也奇蹟般得到了6分,可以申請到不錯的學校。他盛情邀請我去參加他的PARTY,還說請了不少天中的老朋友。
他一高興就開始胡說八道:“米砂你也拾綴拾綴,去買買新衣服,參加參加社交活動嘛。你看你現在這造型,頭髮長的跟女巫似的,你還是短髮好看。
我面無表情的說:“請不要和高三學生談形象問題。一年後我可是要參加高考的人,沒那功夫美容美髮。”
“你真搞笑。”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蹺起二郎腿。
“什麼?!”我充滿敵意的問。
“哪有你這樣的,雖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留。路理王子應該隨你天涯海角一起走,而不是讓你陪他流浪到人生的盡頭。”他滿足於自己的順口溜,陶醉了一番總結道,“總之,他應該爲了你而考加拿大的學校,要知道,你已經爲了他,選擇了一個殘疾……”
“住嘴!”我拿了一個墊子對着他打過去。
愛情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不是人人都像他和蒙小妍一樣簡單又純粹。
“你難道對你老孃的事都不感興趣了麼?”米礫說,“我敢保證,米老爺說的都是真話,而且,要不是爲了老孃,我們也不會移民去加拿大。”
“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麼?”我揪住他的衣領。
“我就知道我老孃死在加拿大了。”米礫說。
“米諾凡告訴你的?”
“不,”他說,“我猜的。”
我放開他,圍上一條圍巾,去琴吧找左左。
不能和路理見面的心時候,我常常在雅思班下課之後去找左左。一整個十一月她都泡在琴吧裡,爲一個新的音樂劇譜曲。有空的時候,她就替路理的短劇配樂,她有一雙修長到令我慚愧的手指,可以跨十一個琴鍵彈奏,許多複雜的曲子,她彈起來都不費吹灰之力。譜曲的時候,她畫的音符又大又圓,那些蝌蚪文一個個像有生命似的,在一張張白紙上飛舞。
她總是威士忌不離口,因此滿屋子都是酒味。每次從她那裡離開時,我都必須噴些香水不可。
她送我許多世界名曲的唱盤,我買了一個小音響,夜夜在關燈之後播放小夜曲。有音樂的時候,我比較不容易想起那些煩心的事。
比如,陳果是不是還在悄悄關懷他;比如,他會不會發現我的謊言;比如,獨自留在這裡之後,我如何一個人過以後的生活。
關於這些,左左說:“煩惱來找你,纔去應付。如不,讓它沉睡。享受生活纔是人生第一大事。”
我沒有從左左那裡學會買賣醉,倒是學會了敞開心扉。我知道她瞭解和掌握着一些秘密,但我並不急於讓她和盤托出,我已經等了很多年了,我願意繼續等下去。我相信她和她之間一定有些交集,哪怕只是一丁點兒,這個人也由此讓我倍覺親切。我常想,如果沒有出國事件,或許,這將是我很長時間以來最安寧的日子了吧。但生活好像總是這樣,它永遠不允許“永遠”的發生。所有的安謐總有一天會被打破,所有的聯繫總有一天會被割裂,所有的快樂,也總有一天會煙消雲散。我想到百度“沙漏”這個詞時,正是第一場雪降臨城市的那一天。
早晨醒來,拉開窗簾,地面有一層薄薄的微雪。這令我心情大好,想起許多從前的事情來。我打開電腦,打開百度,神奇的百度了一個詞“沙漏”。是的,它是聯繫過去的某樣紐帶。
出來的網頁裡,惟獨“沙漏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
當我點開網頁時,我看到的那張面孔,令我剎那彷彿回到了過去。
是莫醒醒!我幾乎流下了幸福的淚水。接下來的事情變得理所當然。我在這個名叫“江愛迪生”的攝影師的網頁上輕易地發現了他的EMAIL地址,並和他取得了聯繫。說明來意後,他給了我醒醒在北京的確切地址。
完成這一切,在網絡時代的今天,只需一天的時間。
莫醒醒,天涯海角,米砂終於還是找到了你。
我便帶着醒醒的消息,飛奔去路理的家。
我想象着他高興的樣子,心裡禁不住更加得意起來。
我要怎樣開口呢?“路理,這件事,你絕對想不到。”
“猜猜,我知道了誰的下落。”
“醒醒,我找到醒醒了!”
我一面走路,一面否認,一面一個人傻傻傻的微笑。直到掏出路理配給我的鑰匙,打開了路理的家門。
今天不是週末,不是我們要見面的日子,但是,我要給睡夢中的他一個驚喜。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牀前,想要撓他的癢癢。可是,當我看到那個翻身之後面對我的面孔時,世界忽然變成了黑夜。
那是陳果。
她睡在牀上。
路理就在這個時候闖進房來,他的手上還握着一隻牙刷。
陳果已經坐起身來,她穿的是路理的T恤,非常大,袖子幾乎垂到她的小臂。她坐起身,抱着膝蓋,表情仍然是冷冷的,勇敢地看着我。
她不感到任何的羞愧和尷尬,光榮得像要去赴邢場。
我看看路理,我的眼神裡的所有疑問,我相信他都懂。
難怪他總是不希望我在“非週末”的時候出現,難道我不在的所有的“非週末”的日子裡,都是這樣的情景麼?我不願意相信,卻不得不相信這個我眼精看到的事實。我上前一步,期望他可以跟我解釋,告訴我,這只是一個誤會,事情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然而,遺憾的是,他只是輕輕轉頭,避開了我的目光。
就是這樣的結束麼?
在所有你和我的收場之幕裡,我從沒幻想過的,是這一種。
那天早晨,天空又飄起微雪。我從他家裡倉皇而逃,忘記了家的方向在哪裡。我甚至連醒醒的照片,都沒來得及向他展示。我到底還是輸了,不是嗎?如果換成醒醒,她會不會贏?如果是醒醒贏了,我會不會輸得心甘情願?
這真是世界上最“可悲”的自我安慰。
“米砂!”他終於還是追出來,在巷口,我轉身,看到他好像沒站穩,就要摔跤。我想去扶他,可是終究忍住了,站在原地沒動。
“我可以解釋。”他說。
“有必要麼?”我冷冷地問。
“如果你想聽,當然有。”
“很遺憾。我不想聽,我現在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噁心。”說完這句話,我轉身大步大步地離開了。我沒有回頭,一直沒有,我只知道我的雙腿一直不停的顫抖,直到我走着走着,走到左左的琴吧門口。
可是,當我不經意回頭的時候,我失聲尖叫起來,他跟着我,他竟然一直一直跟着我,走了這麼遠。他的腿,會不會疼?
事到如今,我還在心疼他,如此一想,我就加倍地心疼起自己來。
我站在那裡,他站在不遠處。雪花飄在我們中間,很近的距離,卻是如此的遙遠。那一刻,彷彿他只是一個路人,彷彿我和他從來都不曾相識。
終於,他走上前來,問我說:“現在,願意聽我解釋麼?”
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笑:“米砂,你如此倔強,誰也改變不了你,是不是?”
“不是我的錯。”我說。
“是我的。”他溫和地說。說完又加一句讓我心碎的話,“我本不該和你重新開始。”
他後悔了,這是一定的。
“是要說再見嗎?”我問他。
他好像費勁地想了很久,很久,這纔回答我說:“是吧。”
“再見,路理。”說完這四個字,我轉身進了琴吧。我一直走到琴吧的最裡面,還沒有來得及撣去身上的雪水,就一頭倒在了沙發上。我冷得發抖,但最終沒有流一滴眼淚。我掙扎着爬起來,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口氣喝了大半杯。
左左拿來一條毯子蓋在我身上,關切地問我怎麼了。我搖搖頭,只對她說:“彈琴給我聽。”
她給我蓋好毯子,說:“好,你聽聽這一首我新譜的曲。”
言畢,她開始彈奏。音符漸起的時候,酒精正給我帶來第一絲暖意。我捻起還殘留在我衣領上遲遲不肯融化的一粒雪,揚起頭對她說:“讓我來寫詞,可好?”
“好的。”左左笑,“可以一試。”
“是否愛情的世界註定充滿謊言?”我氣若游絲地問她。
“怎麼,你受傷了?”她捏着我的下巴,審視地問。
我沒點頭也沒有搖頭。我拼盡全身的力氣努力着,不讓自己哭泣。是的,我絕對不能哭,絕對不能。
“哭吧。”左左善解人意地說,“哭完你心裡會舒服一些。”
但我還是驕傲地昂起頭,把就要流下來的淚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就這樣,終於還是做了決定。
我開始全力準備出國的東西。包括萬金油和百雀錄。我寫好單子,仔細覈對,熱情程度好像已經超過了米礫。我時不時就打電話跟左左請教:加國傍晚會不會落雨,冬季溼度有多大,便利店是否二十四小時營業等等。米礫對此大感不解,他問:“你的王子呢?你就這樣丟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