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不到五十步,另一道有衆武士駐守的鐵柵門出現在面前,只是尺寸比東角門略小罷了。辛氏又是一番見禮和介紹。
這回跨過門之後,兩人頓覺眼前一片開闊。
一條由青條石鋪設,寬度可以讓兩輛馬車順暢交叉的筆直長道出現在姨侄倆面前。道路的一側是低矮的苗圃,栽滿了各種各樣的灌木植物和鮮花;因爲頻繁的修剪,植物的高度普遍僅及成人膝蓋而已。石道的另一側則是高起的院牆,結實的夯土推頂排着層層疊疊的瓦片。
‘這麼高?城南幾家侯門的外牆,都沒這個高沒這個漂亮……’目測了下牆的高度和一眼看不到頭的長度,陳十九不禁乍舌,問走在前面的姨媽:“姨母,裡面長公主所住?”
“非也,非也,”辛氏的腳步不停:“‘東跨院’歸二公子……隆慮君侯。”
精緻的建築,花木繽紛的苗圃,甚至長公主家路過侍女翻飛的綵衣都沒‘隆慮侯’這個名號吸引人,陳十九快行兩步變成與姨母並肩,急急切切地問:“從母、母……隆慮侯?呀!”
不等小姑娘的話開頭,做姨母的手疾眼快一拽,拖着陳十九退到一邊,依牆根站立。
人數大約在三十上下的一小隊漢軍鏗鏘而過,長劍短刀,盔甲鮮明。
帶隊侍衛兩道冰冷的目光在豐冶美婦和靚麗少女的臉上身上掃過,確定沒危險後旋即轉開,再無回顧。
陳十九被武衛的威勢嚇到了,直等到辛姨媽連連喚她,才慢慢地反應過來拾起舊話題:“從母,隆慮侯?”
“隆慮侯蛟,長公主次子,天子看重,封戶論‘萬’。”辛氏的眸中竄起花火,可端詳端詳自家甥女後,又瞬間熄滅——尊貴非凡、年紀輕輕就位列萬戶侯的長公主幼子,是大漢所有高門貴家母親們的夢中佳婿。
“萬戶侯吶……”遙望東跨院蜿蜒的院牆,陳十九無法想象那是何種富貴榮華;但很快陳午的侄女就發現了個疑點,頗爲奇怪地發問:“從母,隆慮侯難道沒有侯邸?封侯之時,不都同時賜官邸嗎?隆慮侯爲何與長公主同住一處?”
“豈能沒有?封爵之時,天子賞賜了一座‘隆慮侯’官邸,就在北闕甲第。”和迎面而來的一羣宦官含笑打個招呼,辛氏邊走邊向甥女解釋:“可隆慮侯卻以要‘侍奉母親’爲由,堅辭不受。爲此,皇帝、皇太后還有文武百官都念叨隆慮侯‘孝道’呢!”
“哦……”陳十九動動嘴脣,悄聲嘀咕:“北闕……御賜官邸,放棄多可惜啊?二公子完全可以搬去侯邸,每過些天回母親這裡小住上幾日,這樣兩不耽誤嘛!’
連連搖頭,辛氏忍不住笑罵:“稚子,稚子!”
總算看不到東跨院的院牆了……
從一個種滿了杏樹楓樹的土坡下來,姨甥二人進入一處寬敞的大庭院。庭院的中央是一排彼此緊挨的廳堂建築,鏤窗高門,黛瓦米分牆……
院門前,一羣僕役正巧經過。
陳十九眼睛在女僕們身上轉轉,扯扯姨母的袖子湊近了低低道:“從母,第一公主家也不過如此呢!”
辛氏不解其意:“什麼?”
“那些奴婢……衣衫竟然是‘葛’質,好些的也就是麻料。”悄悄點點正在遠去的一干僕婦,陳十九好不掃興地哼唧:“想當初我隨先父在任上時,別說富豪了,就是有些商戶富裕人家使奴喚婢,都給做件絲綢衣裳才顯主人家體面。長公主不會缺這兩個錢吧?!”
“胡扯!”辛姨媽又好氣又好笑:“不懂別亂說。只有沒根沒基暴起之家纔會給奴婢穿綢裹絲,簡直不成體統!長公主這樣的身份,最講規矩。奴婢什麼東西,都不如牛馬,怎麼配穿絲衣?”
做甥女的馬上不甘心地反駁:“剛纔在東跨院牆根下,我們不是看見幾個侍女着綵綢戴金簪嗎?”
“那個乃‘宮娥’,非奴婢!”辛氏隔着衣料狠狠扭甥女一把:“你糊塗啦?宮女經各地郡縣遴選送入京師,人人皆清白人家之良家子,本就不是奴婢,自然可以遍體綾羅。”
“哎呦……”揉着被扭痛的腰際,陳十九低眉順眼:“哦,懂了啦,從母!”
雖然是大白天,中庭的雙層樓閣內依然燈火通明,高談闊論之聲不絕於耳。素簾門幔之間,不時閃出個高冠博帶的少年身影,風度翩翩。
陳十九快挪不動步子了,好奇的目光死死粘在那些服飾華貴的人影上:“從母,從母,那什麼地方?他們……誰呀?”
“中庭客廳,專用以招待宗室。”辛氏往廳堂處望了望,說完,拉了甥女就走。
“宗室?!”聽見這兩個字,十九哪裡還肯動地方,整個人拖拖拉拉的。
“對,宗室子弟,王子皇孫。”辛姨媽皺一皺眉,壓低了聲音警告道:“今天初次來,帶你認識一下。以後你自己過來,記得別從這裡走;凡經此處,一律‘繞道’!”
“爲何?!”少女大吃一驚:“從母,爲何呀?”
“因爲,我不想把你嫁給他們做侍妾!那就太對不起阿姊了。”不管十九聽完後會有什麼感想,辛氏一把揪住甥女的衣袖,將人半拖半拽地帶出了中庭。
八角亭佇立於假山一角,小小巧巧,綠漆玲瓏,地勢的原因讓站立其中者能看清館陶長公主官邸差不多一半的地形。
“正北那邊……一進套一進;看,有座樓五層呢!那裡長公主住處。”辛氏指着北邊一套幾進的院落羣,和甥女陳十九說道:“不過館陶長公主大多在宮裡侍奉皇太后,很少回官邸住。如果你有幸遇到,一定要記得畢恭畢敬,萬不可失了禮數。”
“唯……唯唯。”陳十九踮起腳尖,依着姨母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北院內高起的樓閣林立。這些雕樑畫棟的木樓中沒有平常人家常見的兩層樓,最起碼是三層,四層的也不少。最後一進院子裡,一幢五層的高樓拔地而起——站在假山上努力揚頭努力揚頭,還是看不清五樓檐背上的瓦當。
“好高!”陳十九摸摸脖子,調轉視線平視,頓時又陷入另一重感嘆:“虹、虹……呀……”
長公主院落的樓閣之間,由騰空的全封閉或半封閉廊道彼此相連;‘雲道’被漆成不同的顏色,宛如一道道飛架天際的虹橋。
對十九的驚歎毫無異感,辛姨媽拍拍甥女的肩膀,遙指西邊的一處大院落介紹:“西……西跨院住太子須夫婦。堂邑太子須,長公主長子,娶樑王主爲‘元妃’。”
“樑王主?樑王……呀……”十九馬上聯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時她的父母還健在,她隨父親去外地就任;除了與異母兄長還有姐姐鬥鬥氣鬧鬧彆扭外,她的生活一片燦爛,無憂無慮。又一年樑王劉武入朝,路過父親的管轄地,她不顧父母的命令從後門偷跑出來去看熱鬧——那如神龍般見首不見尾的車馬隊列,旌旗招展,兵強馬壯……
“嗯,樑王之嫡長女。”隔了一會兒,辛氏又補充了一句:“樑王主與太子成婚這些年,至今膝下空空;而太子偏房和小妾卻相繼生兒育女。以後拜見王主時,你說話一定得小心些,切不可談及小孩,免得勾起王主心事,惹人討厭!”
“沒孩子?”陳十九瞪圓眼睛看着姨母,胸口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辛姨媽顯然不想深入這個敏感話題,只拽了甥女點向北院和西跨院間一處不大的院落道:“此乃翁主之閨閣。館陶翁主嬌,長公主幼女,太子與隆慮侯女弟。翁主久居長樂宮,深得天子和皇太后愛重,榮寵絕不在諸位公主之下。”
“翁主嬌?”如雷貫耳的堂妹果然成功轉移了陳十九的注意力。
可仔細觀察之後,十九姑娘卻大大地失望了!
相比於兄長們的東西兩跨院,翁主堂妹的院子非但比較小,房屋樓閣也少得可憐。大部分都爲鬱鬱蔥蔥的花木遮蔽,只在一大片茂密蔥翠之間露出一角朱樓和樓脊上金光燦燦的瑞獸;按照樓前樓後樹木的高度判斷,主樓不過區區三層而已。
“從母,不是說翁主嬌極爲得寵嗎?”陳十九頗爲掃興地嘀嘀咕咕:“怎麼就一棟‘矮’樓啊?”
“沒見識!”辛姨媽實在憋不住,見四周無人,直接翻了個白眼:“阿嬌翁主這一棟樓,抵得上人家二十座都不止呢!”
“二十?!”陳十九不明所以:“爲啥?”
“木料!關鍵在於木料。”抓住甥女的手,辛氏邊解釋邊往假山下走:“翁主樓不大,但全由香木搭建而成,秋冬無蟲鼠,春夏避蚊蠅。如此好木有價無市,拿十萬貫換一根,都沒地方買去!”
“十萬……十萬貫?!!”可憐的十九姑娘,眼睛都直了——天文數字啊!家中有個萬貫,就算富翁了;更何況……那能買多少絲衣、綢裙和步搖啊?
“聽說那些木料乃修繕‘宣室殿’備料,皇帝特許贈給皇姐造官邸。館陶長公主自己不捨得用,全給女兒修了座閨樓。”說到這兒,辛氏也是禁不住地感嘆:“有錢買不到,有錢……也買不到!”
坐在用錦繡包邊的坐席上,陳十九興致勃勃地向四周打量。
這是楚王主的小客廳。
才進來的時候見劉靜王主的院子只有區區兩小進,還基本都是平房,唯后角落有一座小小的兩層木樓,陳十九於是覺得楚王主好可憐啊。可待進入屋子仔細查看,才發現這房子格局雖不大,卻修得極爲精緻:從樑上的彩繪,到拉門把手上的點金,甚至窗棱上蒙的素紗,無一不暗示着房主人的不凡。
想起前面姨媽提到過劉靜王主的小院是楚王室派人來裝潢的,陳十九就藏起了小覷之心:‘就像從母說的,最難得這個分寸,既不超越樑王主,又不能顯得自家太過卑弱。楚王室……到底是大漢開國以來最源遠流長的王族啊!’
廳堂內的主位空着,劉靜王主坐在西邊的席榻上,和辛氏柔聲細語地抱怨:“阿嫂,阿嫂,阿嫂竟久不來矣……”
親親切切的幾聲‘阿嫂’,即便是辛氏也頓覺心中舒暢,不知不覺打開了話匣子:“吾家小門小戶,諸事繁雜。多時不見,不知王主少君可安好?”
……
看完房子,十九又偷偷琢磨上此間的女主人。
楚王主劉靜穿一領款式簡單的單繞曲裾,薑黃色平面無紋,只在領口和袖口有一點淺藍刺繡;曲裾下是一尺長寶藍多褶綾裙。烏油油的頭髮在頭頂梳成高髻,用兩根金簪別住;簪子是一對,簪頭各嵌一枚青金石——這對青金石,是楚國王主身上唯一的珠寶。其它的,劉靜甚至連只鐲子都沒戴。
即使坐在席上,依然能看出這位楚國王主個子不高,二十上下模樣,橢圓臉龐彎眉細眼,面色紅潤,兩邊的嘴角似乎永遠往上翹着,總給人笑盈盈的感覺,顯得可親可近。
‘不見得多美,但……’仔細端詳端詳,陳十九下了結論:‘看上去……很討人喜歡啊!’
憶起進門前姨母介紹的話,十九姑娘不禁又深看幾眼,好不困惑:‘可……有那麼好嗎?就算是生了庶次子,也沒讓個側室管家的道理啊?’
但楚王主掌權理事,卻是不容置疑的!
劉靜和辛氏這才說了沒多少句,就分別有兩個閹侍、一名女婢和一個內管事進來回話,要這個領那個的,頭緒多多。而劉靜一面和陳老族長的長媳相談甚歡、一面聽彙報、還一面分派事務,竟將方方面面處置的妥妥帖帖——看得辛氏姨甥倆不由不暗暗佩服。
‘楚王主生了庶次子,那……庶長子呢,小妾生的?好像那名小妾也來歷也不一般,原爲某王室貴女……’陳十九卡住,一時記不清楚了:‘哪國貴女來着?魯國?趙國?’
滿腦子耗費腦細胞,十九忽聽到辛姨媽在叫她:“十九,十九!”
“啊?!”陳十九反射性地用荊楚方言回問:“從母,啥事由?”
接觸到姨媽極不贊成的眼神,十九姑娘這才意識到口誤了——荊楚話,是和姨媽相處時纔可說的私密話;而在其她人面前,則必須用‘關中話’。
咬咬嘴脣,陳十九急忙改口:“王主,從母,何事?”
劉靜看向少女的眼光中閃過一層異色,但速度太快,誰都沒有注意到。背向楚王主,辛氏有些惱火地提醒甥女:“十九,十九呀,王主問汝君侯母之起息!”
“嗬!”十九這才驚醒,紅着臉吐出幾句‘太夫人吃得好睡得香’‘太夫人身體康健’之類的話支吾過去。
好在無論是劉靜還是辛氏都沒有真要詳細瞭解陳午親孃生活狀態的意思,所以楚王主客廳中的氣氛依然親切友好。
就在兩位母親開始交流起育兒經,越聊興致越濃厚時,一名年輕侍女突然從通向內室的門口匆匆而入。來人既也不向客人行禮也不開腔,只雙手交握僵僵地立在那兒,頂着張蒼白的臉,什麼都不說。
“香奴?”劉靜王主見她由內室中出來,心頭先是一緊;但想到如果兩個孩子有不妥,也會是乳孃或乳孃女兒出來報告,還輪不到這個管脂米分的侍女,隨即放鬆下來。
注意到陳家的十九姑娘板了臉,楚王主先向陳族長兒媳道聲歉,然後沉了臉問道:“香奴,何事?”辛氏和陳十九也隨着將目光投向侍女。
婢女擡眼瞧瞧女主人,自睫毛下瞥瞥兩名客人,嘴脣動動——欲語還休。
辛氏這人何等有眼色,哪會不懂這後面的潛臺詞,迅速想好藉口拉甥女主動告辭。
楚王主再三挽留,委實留不住,才客客氣氣親身送至客廳門口。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更新】
江南的氣候彷彿走了回頭路,從夏天又回初春了?!
上海連着多日陰天陰雨,風雨交替,涼涼的。
原本放進箱子的毛衣重新翻出來,穿上!
這兩天竟連吳淞口外的大海都來添亂,‘鹹潮’入侵,搞不好明天自來水都是鹹澀鹹澀的。
不知是因連續低氣壓還是因睡眠不佳,這三天左胸隱隱作痛,總是難受的緊。
昨晚,八點就睡覺了。
今早還是有感覺,於是乾脆從七點半一直睡到中午十二點。
現在倒是感覺好多了,但也不敢輕忽。
所以,以後幾天的更新會比較‘散’,很可能半章半章出。
只有請大家見諒了!
(醫藥費太貴,實在不敢強迫自己,躬身作揖ING)
【關於這兩章】
大家不要不耐煩哦
畢竟中間隔了年頭,總有情況變化,要交代一下。
另外,
部分讀者並不是從‘前傳’跟來的,而是直接從第二部開始看,自然需要爲他們做過背景介紹啥的。
^_^
阿嬌很快就出現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