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六、五盟忽退

散帳之後,衆人陸續離去。一大隊指揮卻仍安坐原地,掏出腰間小口袋,伸指進口袋中夾出靈豆送入嘴裡,嚼得咔咔作響。三大隊指揮也未離去,卻走到一大隊指揮身旁,問道:“方纔怎地願意出頭了?”

一大隊指揮卻搖了搖頭,答道:“分明是你出頭,我不過是跟在你身後罷了。”

嚥下靈豆,一大隊指揮又隨口問道:“適才商議之時,大監事似是有些異樣。雖仍就瞧着恭敬,言語間卻與師先生疏離了些,可是我想多了麼?”

三大隊指揮冷哼了一聲,反問道:“都那般明顯了,還來問我?”

不待一大隊指揮接話,三大隊指揮又冷哼了一聲,說道:“想那老奸巨猾的何師勞定是在琢磨些什麼,怕是仍惦記着如何變個法子去五盟那裡乞降。”

聽到此言,一大隊指揮不禁啞然。只得又夾出幾粒靈豆送進嘴去,邊嚼邊說道:“大監事不過先前去那邊談過一次罷了。雖未談成,卻也未令隊伍損失些什麼。怎地令你生出這許多看法來了?”

三大隊指揮伸了伸拳頭,說道:“打都不敢打,還談什麼談?”

一大隊指揮笑了笑,一邊紮起小口袋,一邊說道:“大監事也不過是受總管之託罷了。況且,你我都是隻管如何去打,打與不打就莫要去管了。少沾惹那些事,身心才能長保康健。”

聽到這些,三大隊指揮覺着多說無益,便起身想走。剛走出兩步,忽然停住,背對着說道:“別總覺得自己心裡沒那份念想,便能躲開那些糟心事,指不定便哪天真栽在他手裡了。”

一大隊指揮仍就笑了笑,說道:“照着方子抓藥就行,至於最後煎煮成什麼樣,那就全看命裡造化了。”

葒苗因被分派了事,便暫且先行離開,貪狼星君獨自四處看了看,又尋了一高處地方盤腿坐下,時而仰望天空,時而低頭掐算,又偶發嘆息之聲。約莫兩三個時辰後,處置事宜完畢,葒苗返回並找到貪狼星君。正要請示一二,卻先被貪狼星君問道:“對俯仰派你是如何看法?”

葒苗一時不明所以,不好作答。貪狼星君笑了笑,說道:“先前便幾次聽過,也曾詳問過。方纔四處看看,又見有人於此時議論這俯仰派,好奇之心再生,便想到問一問你。”

葒苗思忖片刻,緩緩說道:“人各有志,亦各有時,不便評說。”

貪狼星君嗯了一聲,又問道:“你以爲俯仰二字應爲何意?”

問罷,擡手示意葒苗隨自己坐下。尋了一處地方坐下,低頭想了想,葒苗這才答道:“仰天俯地,以求天地至理。人明其理,則天下得治。”

貪狼星君哈哈一笑,連說解得好,卻又說解得不全。葒苗自然拱手求教,便聽到星君如此解道:“天高地闊,縱仙亦不可盡明其理。不能盡明其理,不能盡治天下。明幾分理,可治幾分天下。然明理賴智識,而仙之能在力不在智。故仙欲治天下,須求助於人。聚人之智識,則明理多,則天下可治者多。”

頓了頓,貪狼星君又說道:“聽聞那俯仰派之俯仰二字意爲俯視凡人如螻蟻,而仰望別山如天。然天之所轄無垠無限,豈區區一山可遮蔽之?又地之所載繽紛萬千,豈螻蟻一物可盡喻之?先不論是非善惡,單看格局甚小,絕不足以成大事。”

葒苗再拱手,正說道:“謝先生教誨,晚輩一定……。”

貪狼星君卻笑着揮了揮手,說道:“莫要一口一個晚輩,一口一句教誨。長幼乃天定,非憑本事,無所謂尊卑。這些時日我隨你增添了不少見識,你亦有教於我,要說教誨也是彼此、彼此。”

說完,貪狼星君站起身,葒苗亦跟着起身。環視周圍一圈,貪狼星君問道:“各處佈置得如何了?”

葒苗答道:“按大指揮的話,照着打決戰的模樣來預備。眼下已將事宜分派至各細處,再有一日半日便可大致處置妥當。”

貪狼星君點了點頭,說道:“此時準備得越細緻,彼時要開打了才越有把握。這隊伍能一路到此,也虧得有細緻之人勞心傷神,周旋於百忙之中而從未漏掛一事。若果能平安出了這靈封谷,隊伍衆人皆該心中謝過此人。”

葒苗自是明白話中之意,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換個話,問道:“先生還有何要問的麼?”

貪狼星君擺了擺手,說道:“遇上事了,纔會有問的。眼下無事,我去各處看看。你若還有事,自去處置。若無事,便好生歇息着。這一趟情勢逼人,開拔之後,怕是途中再難有多少機會休整了。”

十幾個時辰過去,中央營帳內又聚起人來。何師勞將一日一夜間各處所遞消息彙總後,鋪排在衆人面前。待衆人輪流看過消息之後,何師勞起身問道:“不知諸位有何看法?”

一陣議論之後,有人說道:“依消息來看,僅一條極難險道不見守敵蹤跡。此一條道用作奇兵迂迴尚可,用作隊伍通行則是萬萬來不及。若是到明日還尋不到別處出路,那便只能強攻夾口正面之敵了。不過,時限將近,想來縱是浮空山之敵亦會心志鬆動,正面強攻未必全無把握。”

其後,又有幾人發言附和。何師勞見狀,便低聲問過吳珠鑑是何看法。與楊考杉耳語幾句,吳珠鑑便讓何師勞當衆宣佈預備明日強攻。枚泉聽到,先請何師勞暫緩宣佈,再問吳珠鑑是否聽一聽貪狼星君有何想法?聽枚泉一問,幾個指揮及僉事也都望了過來。這一下教吳珠鑑猶豫起來,身旁楊考杉亦不再作聲。

貪狼星君朝枚泉點了點頭,起身說道:“這一兩日我看了看,各處都準備得不錯。即便眼下立刻強攻,大面上也可保不亂。再準備一日,則會更有把握。”

何師勞問可有何不妥之處?貪狼星君擺了擺手,說道:“準備得不錯,無甚不妥。只是,有一建議罷了。”

何師勞問是何建議,吳珠鑑幾人也起了疑惑。貪狼星君,說道:“我見幾個大隊各自在練戰陣,不如從各大隊中挑些人出來,與近衛精英小隊一道,就在夾口那邊,擺開陣勢來練。”

枚泉疑惑道:“其中有何玄機麼?”

貪狼星君答道:“談不上玄機,不過是五盟那邊也有斥候日日刺探這邊狀況,必然看出隊伍預做正面強攻。既如此,索性讓其看個清楚明白,在其心頭添上幾塊石頭。”

衆人恍然大悟,繼而帳內多有附和贊同之聲。吳珠鑑便讓枚泉去各處挑人,在夾口身後不遠處擺練戰陣。

天色漸晚,鄔憂安排下小隊,便尋了一處安靜地方獨自調息。又過了一陣子,睜開雙眼,見戌甲正朝自己走來。擡手招呼了一聲,待其走到身旁,鄔憂擡頭問道:“練得如何了?”

盤腿坐下後,戌甲伸了伸腰,抻了抻臂,吐出幾口濁氣,這才答道:“就將魚鱗與車輪兩陣法來回演練,間着練了練別的陣法。演練之時,大指揮還教衆人齊聲高喝,以壯陣勢。”

鄔憂捋了捋,問道:“那車輪陣須輕身術一類的術法相配,眼下應是還用不上?”

戌甲點了點頭,說道:“是還用不上。演練歇息之時,我與同陣中人議論過,想來是眼下雖還用不上,可出了西北地界,要往中腹去。此一路上頗有幾處開闊地方,倘在那幾處地方接戰,這車輪陣便用得上。”

頓了頓,戌甲感嘆一聲,又說道:“專練此二陣法,中央營帳那邊是不預備留甚後路,只望着能一路向前了。”

擡頭望向遠方,戌甲接着說道:“說來也本就無有後路,不趕上時限衝破五盟那邊的封鎖阻擋,還是要被困斃於谷內。隊伍得貪狼星君指點而跳出先前重重包圍,卻仍未逃離生死之險。”

鄔憂忽然接去話,問道:“若出谷之前,這請下來的貪狼星君卻靈散歸天了,那時狀況會如何?”

戌甲冷哼了一聲,反問道:“眼又瞎了,還能走穩路麼?莫把自家性命給摔沒了便已是萬幸!先前眼瞎之時,那是個什麼慘樣,莫不是你已忘了麼?”

鄔憂伸手搭上戌甲肩膀,也望向遠方,輕聲說道:“再瞎只是早晚之事,但願能瞎得遲些。”

二人沉默片刻,戌甲忽地說了一句道:“怕什麼便來什麼。”

翌日清晨,貪狼星君正獨自看書。忽地擡起頭,眉間一緊。跟着,見到葒苗快步走來,說道:“先生,營帳那邊有急事商議,請!”

貪狼星君擡其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天邊,便隨葒苗進了中央營帳。又過不多久,見衆人到齊,何師勞起身,朝衆人說道:“剛收到斥候消息,夾口正面之敵現撤退跡象。”

話音一落,衆人紛紛議論起來。吳珠鑑幾人應是已知曉消息,反倒安靜得很。待議論聲音漸落,吳珠鑑開口問道:“幾路斥候先後送回消息,看來應是無誤。來敵既要撤,那便不須着急強攻,可再等等,看來敵如何撤法,也可免中其誘敵之計,不知諸位以爲如何?”

一番話中確有道理,多數之人亦確是不願與敵相拼,故多有附和之聲。只是,不問貪狼星君一聲,不少人總覺心中不踏實。

見枚泉問到自己,一直安靜的貪狼星君說道:“方纔總管所說於眼下而言不失爲穩妥之策。只是,閉谷期限在即,於眼下是穩妥,於之後卻更是危險了。”

這話亦是有理,連吳珠鑑幾人也不由地猶豫起來。枚泉立刻接下話,問道:“那師先生以爲該如何應對眼下情勢?”

貪狼星君站起身來,看向吳珠鑑幾人,說道:“來敵雖已現撤退跡象,卻未必立時真退。然早退晚退,卻終是要退。故若其假退,則假退之意中藏有真退之心。設假退之計,因其有誘我以敗我之意。倘不能敗我,卻爲我所敗,或所絆,則假退之意必消,而露真退之心。真退之心既露,來敵便會一退再退。彼時,阻我之力便會大減。”

話至於此,貪狼星君擡手指向夾口方向,繼續說道:“傾我之全力與夾口正面之敵一戰,只須不敗於來敵,便於我有利,若能勝之則更有大利。”

話雖有理,卻有弄險意味,衆人多仍舊猶豫不決。見此情狀,枚泉一拱手,朝吳珠鑑幾人說道:“隊伍已休整幾日,而夾口正面只餘一半之敵。眼下便是棄了地利,仍有一戰之力。”

幾個大隊指揮跟着同聲附和,只是吳珠鑑終究不大願意與浮空山相拼。眼見其遲遲不置可否,枚泉只得再看向何師勞。又過去一會兒,何師勞才湊身過去,輕聲問道:“不知總管心中可有決斷了麼?”

吳珠鑑面有爲難之色,便反問道:“你有何看法麼?”

何師勞稍作沉吟,答道:“既然枚師弟說有一戰之力,那不如先打一次看看。打得好那自不必說,倘是打得不好,只要及時抽手,退回夾口據守,仍可自保無虞。依我看來,師先生之策雖聞之有險,實就仍是穩妥之策。”

聽了何師勞一番話,吳珠鑑又與楊考杉耳語了幾句,這才長吁一口氣,起身朝衆人說道:“這幾日來,隊伍已得休整,大指揮言隊伍與敵已有一戰之力。既如此,方纔師先生所提之策便可試上一試。”

言罷,令各處速去佈置安排。約莫只過了一個時辰,隊伍便已前後拔營。跟着,敞開夾口,擺開魚鱗陣,朝正面之敵壓了過去。

再清點完一遍小隊,鄔憂一面等在原地,一面又再清點隨身物件。這時,戌甲自大隊營帳那邊回來,問鄔憂小隊準備得如何?得知已清點完畢後,便下令隨前方小隊朝夾口開去。

見鄔憂嘆了口氣,將未清點完的物件草草塞入袖中,戌甲低聲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麼?”

鄔憂搖了搖頭,答道:“沒出事,只是心中沒來由地惶恐起來。”

戌甲哦了一聲,沒再說話。走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我與你差不多,也覺着又要遭劫遭難了。”

回頭看向身後,鄔憂見遠方西北深處異象頻掛於天空,頓覺心中更亂,又問道:“你說那西北深處是何景象?身處其間又會如何?”

戌甲回頭瞟了一眼,搖了搖頭,答道:“來一遭這靈封谷,便明白了世間之奇遠非我能揣測。所以,那西北深處究竟是如何景象,我不能度之,亦不想度之。至於身處其間會如何……?”

戌甲話還未完,忽覺有人快步走來。二人側目一看,原來是大隊營帳那邊差來之人,先前已見過幾次。到二人身前,問過小隊行止如何,便要去別的小隊再問。臨走之前,這人忽然沒來由地說道:“方纔聽到你二人問若入西北深處將會如何,我倒是知曉如何。”

二人好奇,便問這人究竟知曉什麼。這人湊近身子,低聲答道:“入西北深處而能大難不死者,其必系一身鴻運。非但自己仙途坦蕩,其子更能坐上大真仙之位。”

二人聽完,面面相覷,不明其所云,便問其話中之意可有所指?這人卻連說三個“無有所指”,便仰頭大笑一聲,拱手告辭離去。

這人既不願明說,那戌甲與鄔憂也只得當一笑談聽聽罷了。過不多久,二人擡頭便可看見夾口。戌甲放慢腳步,落到鄔憂身旁,低聲說道:“算來前面該與敵接戰了。”

鄔憂聽了,忽然問道:“好些指揮使都如你這般被派回各自小隊,卻未集中至前面陣中,中央營帳那邊如此佈置究竟是覺着破敵在望還是在防備什麼?”

戌甲看了鄔憂一眼,又望了前方一眼,只說了一句“猜不透”,便又快步走回隊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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