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修復的長老院內,衆長老再度齊聚一堂。與會長老面色古怪,看着楊陌身旁的墨可爲,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墨可爲神色淡然,彷彿眼前的不是人,而是些傀儡木偶。楊陌無奈地撓了撓頭,向各位長老解釋道:“總而言之,一切正如墨老先生所說,由我擔保。”
公輸臣最先回過神來,“墨老先生當真……”
察覺到自己一時半會竟然找不到什麼詞彙,公輸臣尷尬地苦笑幾聲,最後才道:“高深莫測。”
其餘幾位長老皆是嘴角一抽。
三番五次搞得雲中城上下不安,昨夜更是演了一出大戲,緊張不已的長老們還以爲要重演一邊貪狼屠城的悲劇,到頭來,竟然只是爲了考驗楊陌是否擔當得起鉅子之位。若不是雲中今非昔比,即便沉穩如公輸臣,只怕也要掀桌子動手了。
楊陌深感歉意,就在剛纔,爲了不再製造不必要的誤解和矛盾,楊陌與墨可爲一併將全部的真相向長老會和盤托出,當然,二人依舊適當隱瞞了七曜和天命的部分真相。之所以這麼做,還是爲了不把此刻雲中城內的太多百姓捲入天命紛爭之中。至於七曜身份更是不方便明言,否則難保哪位長老對墨可爲不利。
衆長老再度交換眼神,既然楊陌都坦然接受了這樣的結果,他們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
最後,見大家沒有異議,公輸臣只好充當了一錘定音的角色:“既然如此,我等墨門長老,再度向墨老先生致以謝意。倘若墨老先生不嫌棄,從今往後,便也是我雲中城長老院的一員,不知墨老先生意下如何?”
墨可爲像個討價還價的莊稼漢一般搖頭輕笑:“老朽自然願意成爲墨門長老,輔佐楊陌。但西曜尚有西墨子弟,老朽也不能置之不顧,這可如何是好?”
公輸臣立刻品出了墨可爲的意思,笑道:“墨老先生大可放心。西墨商隊能接連跨大漠,必然摸清了沿途綠洲所在,有一條固定線路。等雲中城抽出餘力,便自東向西,沿途建立據點,減低日後來往西曜的難度。”
猶豫了片刻,公輸臣再度補充道:“當然,西墨子弟仍然可以稱墨老先生爲鉅子。只是在雲中城內,只能有一個鉅子。”
墨可爲立刻露出一副滿意神態,嘖嘖笑道:“公輸老弟倒是個穩妥之人,你的才具不差,只可惜生在這麼個亂世,不是你施展手腳的地方。若是太平盛世,我第一個請你輔佐!不管怎樣,雲中有你如有一寶,大家都能放心。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從今往後,老朽便是墨門長老之一,再不是什麼鉅子。”
“既然此事已定,老朽便回營去了。”
墨可爲笑着對周圍長老作揖行禮,隨後轉身離去,走的不急不慢,步履蹣跚。
但想到那一晚與自己打得不相上下,甚至還壓過自己一籌的這名老人,楊陌再度透出一股無奈神色。這老傢伙太能裝了!
就在楊陌也準備向衆長老告辭的時候,公輸臣突然出聲挽留:“鉅子留步。”
楊陌轉過身,滿臉疑惑:“怎麼了?”
公輸臣看向兩側,與其他長老相視點頭。
公輸臣面色嚴肅,讓楊陌更加不安:“吾等長老一致做出了一個決議,是關於千雪的……”
聽聞姐姐的名字,楊陌頓時緊張起來。這幾日應付墨可爲,身心俱疲,某些程度上忽略了自己的家事,難道楊千雪在這幾天時間裡,出了什麼岔子?
楊陌強忍心中的不安,有些底氣不足的低聲問道:“姐姐怎麼了?”
“長老會一致決議,正式任命千雪爲術宗宗主日後整個術宗的擔子就壓到她身上了。”
楊陌先是一愣,旋即迅速反應過來,神色複雜道:“公輸長老,怎麼連你也要來耍我?”
公輸臣連忙擺手:“這也是能兒戲的事?其實千雪本來就該是術宗宗主,只不過墨可爲一來,就加了變數。有些人琢磨應該讓墨可爲做宗主,平衡墨門與西墨。但我墨門不能固步自封論資排輩。千雪機關術上的造詣無人能比,就算墨可爲估計也不是對手。是以我覺得,還是該讓千雪做這個宗主。”
楊陌細細想了想,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墨可爲這老貨不是喜歡藏拙麼?那好,這回讓姐姐做術宗宗主,看他的老臉往哪放。只是這樣一來,楊千雪勢必會成爲重建雲中城的核心人物,而自己遲早會離開雲中城,與那七曜做個了斷。兩人之間勢必要分離,甚至可能是死別。畢竟自己也沒把握戰勝七曜,最樂觀的結果也就是同歸於盡,到時候還要姐姐把墨門傳承下去。
想到這兒,楊陌又難免有些傷感。
看着年輕鉅子自顧自傻笑,又自顧自嘆息,公輸臣會心一笑:“雖然相關的事情已經告知楊千雪了,只是她推脫了原本的儀式,回家去了。不過眼下是非常情況,也不是重視表面功夫的時候了。”
頓了頓,又刻意補充道:“沒錯,楊千雪推脫了應酬,回家等着了。”
“等着了”三個字咬的很重,內中自有乾坤。
楊陌瞬間回過神來,不知爲何顯得有些畏畏縮縮。公輸臣擺手道:“快去吧。”
“諸位長老,告辭!”
說罷,楊陌飛一樣的奪門而出,沒了蹤影。
楊陌離開長老院後,徑直回到了家中。那座陳舊的院落後,有炊煙裊裊。雖然表面上焦急不已,但走在這樣的石板路上,看着遠方浮動的青煙,不知爲何,楊陌的心底反而平靜下來。
好像正走向那遺失已久的平淡生活一般,楊陌不禁放慢了步速。
細細想來,那份寡淡的幸福,也不過是在楊烈祝天雷那一衆長輩的庇護之下,所營造的短暫假象罷了。畢竟從無定原之變開始,從天命誕生,爲世間帶去紛爭開始,就無人能夠獨善其身了。
楊陌暗自握緊了拳頭,去做某些事的決心,越發堅定。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了家門前,推門而入。
正廳內,換了一身素衣常服的楊千雪正把幾樣食物擺在桌上。此時的她一如普通女子,絲毫看不出術宗天才的模樣。
看見楊陌推門而入,楊千雪溫婉招呼道:“回來啦。”
“嗯,嗯……”
楊陌幾乎是習慣性地開始擔驚受怕,但徑直穿過院落,坐在座位上,楊千雪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動作,只是靜靜地坐在楊陌的對面。
楊千雪疑惑道:“怎麼了?”
楊陌一愣:“沒什麼。對了,關於術者宗主的事情,辛苦姐了。”
楊千雪先是燦爛一笑,隨後又佯裝不滿道:“可一想到以後他們要喊我長老宗主的,也太彆扭。”
楊陌笑道:“慢慢習慣麼,墨可爲那老兒也要喊姐姐宗主,想想也很是有趣。”
楊千雪又開心了起來:“也是。”
隨後楊千雪樂呵呵地擺好碗筷,楊陌看着姐姐的身影,有些猶豫,他本來有些話想對楊千雪坦明,但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還有話想說吧。”楊千雪緩緩放下碗筷,嘴角的笑意仍然沒有消失。
楊陌苦笑道:“還是瞞不過姐。”
楊千雪不知爲何自豪般的輕哼一聲:“那是自然。說吧,又想捅什麼簍子了?”
“我過幾天要離開雲中城。”
楊陌的聲音很輕,但斬釘截鐵。他開始有些後悔說的如此草率,擡起頭,卻看到了楊千雪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很少見的表情。
她還是笑着,但他知道,她不開心。
但這種糾結轉瞬即逝,楊千雪正視楊陌,立刻恢復了方纔那份遊刃有餘的神態,笑問道:“我能問問原因嗎?”
楊陌依舊猶豫了片刻,他本不想讓楊千雪知道太多的內幕,以免被捲入危險之中。但看着楊千雪堅定的眼神,楊陌還是退讓了,他緩緩說道:
“今年天命草原白災太久,神狸大軍只能再度南下。墨門已經失去往昔地位,南曜盟約動盪不安,大燕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動,與齊楚兩國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楊陌搖了搖頭,這一切,他甚至都未能親眼印證:“若是不走出雲中城去,天下大勢,就將再也沒有墨門的一席之地。此刻絕不是固步自封的時候,必須主動接觸南曜諸國,恢復墨門地位,讓人們知道,爹雖然去了,墨門卻並沒有垮!”
“更何況……”楊陌微微一頓,欲言又止,七曜的事情,他實在不想讓姐姐知道,於是他順口調轉話鋒,轉向了一個他自己都沒有想清楚的問題,“更何況,當今的燕皇,是王佑。”
楊陌說完之後,小心翼翼地看向楊千雪的反應。
出乎意料的是,楊千雪自始至終都雙手托腮,面帶微笑,溫婉的看着慷慨激昂的楊陌。
這讓楊陌始料未及,甚至被楊千雪少見的溫柔弄得有些抓耳撓腮。
“嗯,我明白。”
楊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其吃驚程度遠不亞於墨可爲揭露真實面目的那一刻。
他看着姐姐,有些迷茫。從雲中城被毀之後,他始終覺得二人之間的關係開始逐漸發生某種變化。只是各種各樣的事態逼得楊陌放下這些兒女情長,逼得他意識不到這種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
楊千雪皺了皺眉頭:“就算你要爲墨門大業而奮鬥,那飯還得好好吃吧?”
楊陌呆愣片刻,然後立刻端起碗筷。風捲殘雲間,不忘偷偷看向姐姐的反應。但楊千雪隨後便再沒有什麼表態。直到二人酒足飯飽,楊陌幫忙着收拾餐桌,楊千雪都一言不發。
楊陌更加忐忑起來:“姐……”
楊千雪突然回過頭,俏皮一笑:“對了,把你的攬月弓給我一下。”
楊陌疑惑地點了點頭,但似乎總覺得哪裡不對。畢竟上次自己偷偷跑去天京城,楊千雪可是二話不說殺到天京城去,還買下了一座酒樓,和現在的態度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楊千雪看着楊陌一臉糾結的樣子,忽然笑出聲來:“怎麼?還擔心醉雲軒去齊楚開了分店不成?咦,好像也是個不錯的主意,還能貼補些家用。”
楊陌跟着無奈輕笑,剛要答話,楊千雪走上前來,輕輕點了點楊陌的額頭:“如今你不僅是我的傻弟弟啦。墨門鉅子的一言一行,我怎麼會不相信呢?”
楊陌微微有些觸動。
“謝謝,姐。”
楊千雪嫣然一笑,隨後轉過身去,因此楊陌沒有看到楊千雪最後的表情。
如今的楊千雪已經學會隱瞞心事,這個時代要求所有人快速長大,楊千雪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