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北伐之事真的就此作罷?”
雖然無定城大敗,無定軍也死傷慘重,已經失去戰鬥力。可是魚世恩成功把劉威揚護送回朝,保駕之功不能不賞,即便是顧世維也不會抹殺魚世恩的戰功。正式的賞賜還沒有頒佈,先賞賜了宅邸以供居住,鄴鋒寒此時就是站在魚世恩的書房內,對着這位上司開口質問。
這也不怪鄴鋒寒無理,實在是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本來大燕三徵草原佔盡上風,卻被神狸人打了個突擊死傷慘重,身旁的袍澤戰友埋骨邊關,他要是不想報仇纔是有違常理。得知劉威揚下旨北伐消息之後,鄴鋒寒摩拳擦掌,一直準備上陣廝殺。沒想到事態突然變化,隨着天子應諾羣臣五條諫言,北伐之事也就自然而然地告吹。
作爲武人不能干預朝政,他沒法對羣臣幹什麼,可是對於自家大帥則可以發發脾氣。畢竟這不是在軍營,尊卑上下乃至軍法並不能約束他。在鄴鋒寒看來,魚世恩如果堅持請命,北伐之事足以推動。正是他的臨陣退縮,才導致北伐之事徹底失敗。
魚世恩在書房裡正在寫着什麼東西,擡頭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書寫。說話的語氣也非常冷漠:“你難道不知道,陛下已經下了罪己詔?這道詔書一下,北伐的聖旨自然就要廢除。再說兵部不肯發一車一馬,戶部不肯調撥錢糧,難道要大家赤手空拳餓着肚子去和神狸人搏命?”
“可是大帥你?你就不能爭一爭?”
“爭?爲什麼要爭?”
“大帥莫非忘了戰死的袍澤?”
“我忘了袍澤?”魚世恩哼了一聲,看似無動於衷,可是他的嘴脣卻在微微顫抖。“你看看,我寫的是什麼?”
鄴鋒寒這才注意到,在魚世恩手邊已經有幾本書寫完畢的冊子,他打開最上面一本信手翻閱,發現上面滿都是人名以及職位。仔細看去,發現這些人都是無定軍成員,其中既有軍官,也有士兵。
“這些是?”
“這些就是我們的袍澤,戰死在無定城以及沿途的袍澤兄弟!”魚世恩擡起頭,眼神凌厲如同寶劍,讓鄴鋒寒不敢直視。“你心裡的袍澤不過是虛幻的影子,本帥心中的袍澤,是這些名字,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無定軍每一個將士的姓名、長相都裝在本帥心裡。他們是我的兄弟,是我的手足,我會忘了他們?”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你以爲我心裡不痛,心裡不恨嗎?可是現在朝中諸公態度非常明朗,難道你要我現在強行揮師北上,讓更多的弟兄們送命?”
“一朝身入無定軍,何懼埋骨無定原!身爲武人,怎能怕死?”
“戰死和送死,那是兩回事!更何況這件事不光關係無定軍,更關係着陛下,豈能兒戲?”
聽到陛下二字,鄴鋒寒便住了口。他再怎麼莽撞,也知道事關陛下非同小可,更不是武臣該隨便參與議論的話題。而且從魚世恩的舉動看,他絕非像自己想的那樣貪生怕死或是不顧袍澤,相反,論起對無定軍的感情,魚世恩反倒在自己之上,他這麼做一定另有原因。
見他沉默不語,魚世恩的態度反倒是和緩了一些,朝他招招手,讓鄴鋒寒走近一些。
“你要記住,武人如刀,必然要鋒芒畢露,否則就失去作用。你少年心性鋒芒畢露,正是一把上好的寶刀。可是也得記住,硬弩自古絃先斷,鋼刀從來口易傷。一味剛強自己便要吃虧,要想做一把好刀,首先得學會藏鋒。尤其是身爲三軍主將,更是要學會動腦子,否則不止會害死自己,更會害死你手下的兄弟。你明白麼?”
鄴鋒寒點頭卻不知該說什麼。魚世恩看看他,又嘆一口氣:“這些話你就算一時不能領悟,也要記在心裡,早晚有你想明白的時候。等到你成爲一軍主帥,執掌千軍萬馬的時侯,這些東西都用得上。”
“我成爲主帥?”鄴鋒寒搖頭道:“這還不知是幾時的事,我眼下安心打仗廝殺就是了。”
“我如果說你很快就會成爲主帥呢?或許是無定軍,或許是其他什麼軍隊。總之你會成爲一軍之主,也會和我反目成仇從此在朝堂上敵對,私下形同陌路。如果不是看在同朝爲官份上,就要白刃相見。”
鄴鋒寒被魚世恩這套言語鬧得莫名其妙,對方臉上沒有笑容,顯然不是在說笑話。房間裡只有自己兩人,也不會是說給其他人聽,當然更不會是某種秘術占卜。鄴鋒寒眼中滿是不解之意看着魚世恩,魚世恩看出他的不解,放下筆平心靜氣說道:
“這次百官逼宮,我雖然沒有參與其中,卻也沒有聲援陛下。加上之前陛下決心北伐之時,我的表現也不夠堅決,萬歲對我自然會有成見。”
鄴鋒寒想要說什麼,卻被魚世恩揮手阻止:“我護駕有功,陛下不會要我的腦袋。他只是覺得我這口刀鈍了,不那麼好用,想要一把更鋒利更合手的刀。如我剛纔所說,身爲三軍司命,我們需要長點腦子,不能白白害了自己的兄弟。可是作爲君王,卻不喜歡這樣的刀。所以你今後不妨保留自己的特點,藏鋒之事自己心裡有數就好,外人面前不必展現,尤其是在萬歲面前。”
“可是無定軍不能沒有大帥。”
“無定軍不能沒有陛下!除了陛下之外,誰都不是不能替代的。”魚世恩冷聲道:“我魚世恩只是大燕一武夫,隨時可能戰死,爲何不能沒有我?這種話今後不許再說,沒得損了我們無定軍的聲威!”
他的語氣放緩一些:“再說萬歲也不會真的把我投閒散置,畢竟我的本領萬歲是知道的,有了新刀也不會捨棄舊刃。再說這次我雖然讓陛下不高興,但是顧相他們對我多半滿意。他們也需要結交一位大將,保證他們和武人的關係不至於惡化。你覺得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麼?從今以後,我就是顧相的好朋友,再朝堂上穩如泰山,不用你操心。只不過今後大燕會再出一支精兵,它未必叫無定軍,但只要能護衛大燕斬殺外敵,叫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這支新軍也不該由我做主帥。”
“爲何不該?”魚世恩反問道:“你武藝高強作戰驍勇,對陛下忠心耿耿。這次護駕回朝,你不畏刀斧幾次捨命護駕,陛下對你的印象很好,爲何不會讓你做主帥?”
“可我不能爲了做主帥就和大帥交惡。”
“糊塗!我和顧相成了朋友,你不和我交惡,萬歲又怎麼敢放手用你?”
魚世恩看了看鄴鋒寒,又露出一絲苦笑:“鋒寒,我知道你是個好漢,不想做這種事。可是爲了大局,我們每個人都得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你來掌握這支新軍,總好過它落入無能之輩手中,或者變成朝堂上爭權奪利的工具。你我各掌一軍,就等於大燕有了兩支無定軍,這難道不是好事?現在雖然不能北伐,可是等到我們把兵馬練成,難道不能復仇?這些死去的袍澤還等着我們爲他們做主,咱麼能辜負這些弟兄的希望?”
“大帥……”鄴鋒寒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麼。
魚世恩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在戰場上敢衝鋒的是勇士,爲大軍殿後的同樣也是好漢。爲了勝利我們可以犧牲性命,又爲何不能犧牲自己的一點點執拗?我的路已經固定了,你的路纔剛開始,不要浪費這個機會。未來無定軍說不定就要靠你重塑,你就得擔起這個擔子,別像個娘們似得兒女情長!記住,從現在開始,走出這個門口我魚世恩就是你最看不起,也最爲唾棄之人。而你也不再是我無定軍副帥,記住了麼!”
“卑職……記住了。”
鄴鋒寒說話間後退兩步,緩緩跪在魚世恩面前:“無定軍副帥鄴鋒寒,叩別大帥。今日你我決裂,只爲他日沙場攜手,爲國殺賊!”
魚世恩並沒有阻止鄴鋒寒,由着他下跪叩首,口內只重複了兩個字:“殺賊!”
劉威揚自與莫皇后交談之後,整個人舊恢復了精神,而整個朝堂的秩序也隨之恢復正常。顧世維一如自己所說,開始着手安排對神狸的打擊,派遣使者向齊、楚兩國尋求糧餉支持,另外將魚世恩調往天水要塞,招募新兵組織訓練,準備重建無定軍。
朝堂上君臣相得朝政恢復如初,彷彿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幻,從未發生任何衝突。事實果真如此?
月華宮中,莫如晦眼瞼微垂,似做假寐,莫崇山坐立不安,不停吹着茶。退朝回宮的劉威揚則居中二座,手中把玩着玉飛燕,面色冷峻地看着遠方。
莫皇后坐在一邊,和哥哥交換了視線。
“國丈,別來無恙。”
“回皇上,承蒙皇恩照拂,老臣的日子倒是還過得去。安家立業,豐衣足食。”
“朕聽說,你這些年做的大,兜裡的銀子,都快趕上朕的國庫了?”
“讓皇上見笑,”莫如晦一笑:“老臣是陛下的親戚,若是日子果真貧苦,外人豈不是要說陛下薄待親屬?如果一個皇帝薄待自己的親戚,又怎會厚待臣子?所以老臣不得不鋪張一些,爲的是給陛下揚名。”
“哈哈哈……”劉威揚大笑了幾聲,“國丈倒是用心良苦。”
“這是臣應盡之責。再說,陛下是天下主,四海的錢財都是陛下的,老臣無非是替陛下管家而已。”
“哦?那朕需要什麼,就直接向國丈開口了。”
“老臣自當效力。”
劉威揚停止了把玩,把玉飛燕緊緊捏在手中,看着莫如晦道:“朕,想要一把刀。”
“大燕數十萬甲兵,陛下還嫌不足?”
“無定軍這把刀已經鈍了,固不可棄亦不足恃……”劉威揚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微微咬牙:“墨門這面盾雖堅,但是卻不能護朕的心。朕想要一把寶刀,一面堅盾。”
莫如晦站起身,向皇上深鞠一躬。
“但憑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