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北方,寒冷貧瘠。哈梵正身處祖陵,爲自己的女兒多狸進行洗禮儀式。身後,是卡薩與蘇利耶兩員大將。門外,是一衆黑袍巫師,低聲唸誦着祝語。草原之上,神狸部落的數萬鐵騎,正整齊地望向祖陵之上,肅殺冰冷。
對於大燕的攻擊終於宣告結束。至少以神狸當前的體量,還不足以徹底戰勝大燕,再打下去毫無意義。不過利刃出鞘不會這麼容易收回,寶刀不能斬斷大燕國祚,卻足以令草原羣雄折腰。
等到洗禮完成,哈梵就會帶着神狸的鐵騎,橫掃草原十四部落,讓整個草原徹底一統。
巫師們唸誦着祝福咒文,將象徵着新生與茁壯的種子灑在多狸的兩側,等到儀式結束,巫師們各退一步,哈梵立刻上前,心疼的抱起被放在冰冷地面上的多狸。
多狸在哈梵的懷裡,咯咯的笑,咿呀着向着巫師灑下的種子伸出手,隨意的舞動着。忽然,那種子竟然破開了殼,露出了翠綠的尖芽。離得最近的巫師發覺異樣,嚇得尖叫起來。哈梵擡起頭,赫然發現纏繞在祖陵古老牆壁上的藤蔓,竟然在緩緩生長蔓延。
巫師們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多狸話還不會說,路也不會走,倒是先學會了催花生葉,這還能用天賦異稟這四個簡單的字來形容嗎?就連當今大巫哈梵和那百年難遇的天才荼盈,也是經過了無數磨鍊和修行,才懂得如何駕馭自然能量。從不曾聽說有人生下來就會使用巫術,這簡直是神明手段。
哈梵發着抖,驚喜的不能自己。因爲他知道,還有一個人,和多狸一樣,天生法體。而那個人,後來統一了草原諸部,帶領大軍,踏平了南曜,建立起了鴻蒙大陸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帝國。
那個人,就是天命汗哈桑克。
哈梵激動的抱着多狸,高舉過頭,胸中激昂已經難以付諸於言語。門外的蘇利耶和卡薩推門而進,見到眼前景象,頗是震驚:“大巫,這是……”
“神狸,必將統一草原,橫掃天下!”哈梵回過頭,豪邁的笑着,目光如炬,“我要將一個統一的草原,交給我的女兒,她纔是天命所選!”
片刻之後,哈梵在蘇利耶與卡薩的護衛下走出了祖陵。面前是集合成陣的神狸士兵,旌旗招展刀槍如林。
哈梵將手中的權杖高舉,高聲喝道:“五百年了!”
“我們,曾是大陸的主人。我們,曾是天命所選的王者。”
“但天命家族覆滅,已經過了整整五百年!這五百年,我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苟延殘喘,受盡屈辱!這五百年來,草原部落四分五裂,各自爲戰,星落雨散在這茫茫草原之上!更有向燕國搖尾乞憐的叛徒——”
哈梵的權杖猛一點地,風聲呼嘯之中,這一聲清脆的響聲仍然傳進了每一個神狸戰士的耳中。
“——將我族的夙願棄之不顧,將我族的恥辱忘得一乾二淨!”
臺下將士怒聲高呼,聲浪迭起。
“可如今,”哈梵上前一步,頓了一頓,“神狸已不再是那個與燕奴苟合的神狸。我等,纔是天命家族留下的最後薪火!纔是草原正統的主人,那些自詡天命後裔的殘黨,必須向我等俯首稱臣
卡薩和蘇利耶站在哈梵的身後,對視一眼,都單膝跪地,向哈梵跪拜。哈梵張開雙臂,此刻風聲更甚。
“當十四部歸一,天命重現,這五百年來我們遭受的屈辱,遭受的壓迫,將會千百倍,奉還給那羣燕奴反賊!整個南曜,都將在神狸的怒火中,熊熊燃燒!”
哈梵將權杖向南方一指:“神狸將士聽命!”
卡薩和蘇利耶同時應答:“是!”
“明日朝陽升起之時,虎衛熊衛兵分兩路,一路向東,一路向西。讓沿途部族皆臣服於神狸,待兩軍相會,天命重現,復我江山!”
“遵命!”卡薩率先站起身,向着臺下高呼,“天命重現,復我江山!”
“天命重現,復我江山!天命重現!復我江山!”
…………
草原的洗禮日,也是天京的冬櫻節。天京城的冬櫻花,在晚冬的寒風中嫣然綻放,花香四溢。
今年的冬櫻,開的更豔。
而人們爲了忘卻戰爭帶來的悲傷,冬櫻會上高掛的燈籠,也比往年多了幾番。凜冬深夜,瑞雪初降,天京城浸染在一片朦朧的燭火中,花雪紛飛,美的驚豔。
而在深巷暗處,流光溢彩中,幾道不和諧的黑影一閃而過。只見兩三名黑衣人行跡不定,踩着燈籠下殷紅的光,順着陰影,一路摸索,向遠方恢弘的皇宮奔去。
皇宮之中,赤忠正逗着手裡的鸚鵡,穿着與平時不同的紅色綾羅,數十名僕人站在兩側,畢恭畢敬。在皇上的面前,赤忠只是個忠心耿耿的奴才,可在他人的眼中,卻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至少,曾經是如此。
赤忠百無聊賴地將鸚鵡遞給一旁的僕人,僕人小心翼翼的接過鳥籠,其他下僕也立刻一擁而上,將鳥籠護在中間。這鸚鵡掉一根羽毛,他們之中也要跟着掉一顆腦袋。赤忠看着窗外月色,低聲詢問:“皇上冬櫻節去太廟焚香,回來了嗎?”
“回稟公公,皇上還在太廟,祭奠先祖呢。”
赤忠回過頭,面露怒意:“那咱家派去查王景的人,可查出些什麼了嗎?”
“這……”
家僕們面面相覷,不知那個叫王景的太監走了什麼運,本是個莫清江手下的小太監,卻一躍成爲了現在皇上最器重的宦臣之一。據說燕皇暗地裡拜訪王景的次數,比見皇后還多。
其中理由,赤忠自然明白。因爲那王景把皇上最心愛的劉宸瑞,送還給了皇上!
眼看着王景仗着大功,又暗中照料着見不得光的小皇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早就超過了自己。許多朝臣雖然不明其中緣由,卻也去奉承巴結,赤忠看在眼裡,心裡何嘗不急!可要是輕舉妄動,牽連到王景正照料着的三皇子,那皇上龍威震怒,誰都沒有好果子吃。爲此,只能等着王景在對待三皇子的事情上犯錯,或者,讓他犯錯——
就在此時,一名家僕湊到了赤忠身後,小聲道:“稟公公,人到了。”
赤忠立刻露出喜色,忙讓下僕打開大門。幾名黑衣人踏着風雪,跪在了赤忠的面前。赤忠急不可耐,連忙上前:“事兒辦妥了嗎?”
“回稟公公,那王景未曾離開侯府半步。”
“那,事兒是沒辦?”
“回稟公公,是。”
赤忠勃然大怒:“廢物!都是廢物!給我滾回去埋伏着,見機行事!”
“在下不敢。”
赤忠一愣,不敢?這些江湖殺手,竟敢對他赤忠說個“不敢”!?赤忠氣得渾身發抖,用手指着那人:“你們別不知好歹——”
“公公息怒,在下也不願如此,但這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赤忠頓時定在了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就看一名殺手擡起頭,舔了一下嘴脣:“皇上說了,公公知道的太多,想得更多,這樣不好。”
赤忠只感到脖子一涼,看着那殺手的利刃,沾着些如冬櫻般鮮紅的液體。目光滑過,刀柄上,有一隻長蛇吐信。
“皇……上……”
赤忠倒在血泊之中,僕人們尖叫着亂成一團。三名黑衣人緩緩起身,斗篷垂下,漆黑的錦衣上,繡着一隻金邊梟爪。他們面帶微笑地拔出腰間的利刃,像是屠戶看着一羣待宰的牲畜:“王總管說了,殺光。”
血肉橫飛之中,那隻鸚鵡趁亂衝出了鳥籠,向着窗外的月色飛去。幾片羽毛緩緩飄落,浮在蔓延的血水之上。
“哇——”
王景拿着一匙牛奶,哄着哭鬧的王佑。劉威揚坐在一旁,閉目養神。
侯府門外,一行人步履如風,領頭的人遠遠向侯府裡一望,立刻回頭示意。梟衛們心領神會,將刀尖尚未乾涸的血液擦拭乾淨,邊走邊整頓儀表,跨過大門,便直接跪在了皇帝和王景的面前。
聽聞赤忠的死訊,劉威揚的臉上全無半點波動,卻勾起了一絲不帶情感的微笑,側過頭看向庭園之中,冬櫻正盛。彷彿赤忠這個人,對於他劉威揚,從來就沒存在過。
知道宸瑞秘密的人,又少了一個。
……
光陰似箭,歲月如刀。眨眼之間,十八年過去了。
十八年時間,神狸的鐵蹄踏遍了草原每一處角落。昔日的十四部已經不復存在,盡數歸附於神狸麾下。所有試圖抗拒者,都被無情屠殺,成爲滋潤草原的肥料。神狸不再是一個部落的名諱,而是君臨整個草原的第二個天命。楊烈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而這十八年間,燕皇劉威揚恢復梟衛,並靠他們清洗朝堂。長蛇刀、夜梟服,百官談之色變,噤若寒蟬。曾經於午門帶頭跪拜逼宮的六部尚書皆死於非命,學士陳逸峰更是在醉晴樓前暴斃,從此,醉晴樓的名號便從天京城中銷聲匿跡。
那年,夏日炎炎。顧世維獨處府上,六部尚書一個接一個的死於非命。他知道這“非命”,很快也會落在他的頭上。顧世維遣散了大半家僕,獨自一個人坐在顧府院內,和自己下棋。等了半響,卻不見那傳聞中的夜梟服,只看到心愛的花草發了蔫,顧世維便放下棋子,親自去打水澆花。
當他回到院中,卻看見一身布衣的劉威揚,正坐在院內的石凳上,饒有興致地琢磨着顧世維設的棋局。
身後,是入境已經威震百官的梟衛大統領,王景。
顧世維面色如常無悲無喜,默默地放下水壺,坐在燕皇的對面。劉威揚盯着棋盤,頭也不擡:“顧丞相,許久沒和朕對弈一盤了吧?”
顧世維長嘆一聲:“陛下何出此言?你我君臣不是一直在下麼?只不過現在纔出結果。臣一着不慎,滿盤皆錯。”
“這麼說,顧丞相是有求和之意?”
“臣不敢。”
劉威揚冷笑一聲,拂袖起身:“朕看,這盤棋,還是算和!”
顧世維沒有擡頭,只聽着二人的腳步漸行漸遠。
次日,顧世維告老還鄉,天子三次挽留,最終只能同意。從此大燕朝堂之上再無人能對天子掣肘。劉威揚爲荼盈留下的廣袤獵場,也成爲了新軍神策的軍營和練兵場。莫家父子藉着皇上的名號,盤剝百姓壟斷商道,大燕百業蕭條民生凋敝。但莫家的銀子,乃是神策軍的餉源,於他們這種行爲,劉威揚不聞不問,旁人也就奈何不得他們。
南曜的歷史翻過了新的一頁,昔日嬰兒終於變成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