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城外,山巒起伏。作爲衛星城存在的墨門六十四寨,星羅棋佈依山勢設立,成爲拱衛雲中的藩屏。六十四寨有顯有隱,虛實相掩,分三十二明寨與三十二暗寨,只要這些寨堡存在就能和雲中互成犄角彼此掩護,不拔除這些寨堡就很難威脅到雲中主城。
明寨皆深溝高壘,寨牆高大,且配備各色器械協防。暗寨則以隱蔽爲能,有的有寨之名無寨之實,不過是山洞草坡,再不就是壟溝便是一處暗寨。
非戰時,墨門武者的大部分任務,都與這些寨堡有關。墨門武者之中,能清楚地指出六十四寨及通道所在的,也就只有鉅子和二十四節氣小隊的諸位隊長。餘者往往只知道一部分,而難窺全部。
試煉谷往外三百里,翻過雲鸞峰,便是天命草原的西南邊陲。也因此,雲鸞峰成爲了墨門最重要的邊境哨卡。山脈連綿,墨寨林立。墨門武者,被委以戍邊重任的,有小半都聚集此處,嚴密監視着神狸部族的一舉一動。
——運送補給,則是大部分墨門實習武者的第一課。
楊陌放下手裡的千里望,擡起頭,看着寨樓下蒼翠的樹海,嘆了口氣。
“看了半天啦!只看得見綠油油的一片,什麼動靜都沒有。”
“沒有動靜不好嗎?”負責帶隊的冬至小隊隊副高三郎已經走到一邊,正檢查着嘲風弩的狀況,看向楊陌,“天下太平,是好事。”
楊陌踢了踢腳邊的石子,也走到一旁端詳起那嘲風弩來。天下太平當然是好事,可是少年心性,總想要有一番作爲,風平浪靜何以得功?
此時,棧道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急行而來停在楊陌等人的身邊。
來的人乃是小寒分隊隊長宋虎,與高三郎乃是至交。看他面色陰沉就知道有情況發生,不等楊陌說話,高三郎已經搶上一步問道:“出事了?”
“未濟寨,被拔了。”
“哎?”楊陌身邊的顧晴尚沒有反應過來,“未濟是說……雲鸞峰北面最遠的暗寨?”
“也是離天命草原最近的暗寨。”宋虎上前幾步,接下話茬,“發現的時候,未濟寨中五名戍守武者不見其蹤。從頭到尾沒來得及發出報警信號。”
呂皓不可置信:“難道是神狸——”
“尚未可知。”高三郎託着下巴,沉聲道:“自無定原事變,十多年間無一寨被破,如今卻突然……”
高三郎和宋虎沉吟了片刻,只讓顧晴和呂皓感到更加壓抑。突然,傳來一陣重物落地的響動,嚇了幾人一跳,轉身看去,楊陌已經將嘲風弩摺疊完畢,吃力地擡上了馬車。回過頭,燦然一笑:“還等什麼?出發吧。”
呂皓扶額苦嘆:“我說你啊……知不知道事態嚴重?”
“當然知道。正因爲知道,所以纔要趕過去。五個袍澤不管生死,總得要個交待。”
宋虎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們立刻啓程。只是務必記住,出了這雲鸞山,便不再是墨門的地界,行事前挽小心。”
未濟寨是墨門多年來監視草原的重要據點,同時也是墨門武者出入雲鸞峰,前往無定原及天命草原的唯一中轉站。日常值守雖然只有五人,卻都是武藝高強的技擊健兒,縱然是寡不敵衆被人消滅,也該放出報警信號。就這麼無聲無息被人解決,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未濟寨有名無寨,乃是借一個天然溶洞修繕而成。洞穴內放有兵器、以及少量糧食甚至還有睡袋,卻都沒有人動過。
楊陌道:“如果是神狸人動手,不該把東西給咱們留下啊。”
高三郎道:“如果不是神狸人,情況就更嚴重了。阿陌去外面守着,免得被人包了餃子,其他人隨我在這裡找絃索。”
楊陌點點頭,牽着匹腳力帶着一架嘲風弩離去。其他人檢點戰利品搜查線索,各司其職也沒人顧得上他。
呂皓檢點着墨門詭雷,一旁的顧晴則清點箱內的弩箭。看着呂皓隨手把詭雷扔到一側的箱子裡,表情突然凝滯,“等等,這詭雷是什麼雷?”
“呃?”呂皓看了看手裡的墨門詭雷,左右端詳了一下,“放在暗寨裡的,大概是……放煙的?”
“是轟雷。”
宋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呂皓只感到渾身一哆嗦,汗如雨下,看着面前的一箱子詭雷,後怕地苦笑了兩聲:“感,感情這一箱子都是炸藥啊……”
“雲鸞峰可是墨守要地,這裡的暗寨,配置的武器輜重當然有所不同……”
宋虎嘆了口氣,幸好術者們安全措施做的到位,不然呂皓這隨手扔的幾顆詭雷,差不多能把山洞給炸平了,心中後怕暗自搖頭。看呂皓也基本清點了詭雷的數目,另一名小寒武者此時來到宋虎身邊,有些沙啞地說道:“報告隊長,清點完畢。嘲風弩三臺,弩箭兩百,轟火詭雷兩箱,擒煙詭雷兩箱,天眼儀六臺,並無損失。”
宋虎聽聞,微微沉吟。此時,高三郎也走到宋虎身側,輕聲道:“暗寨附近沒有血跡,也沒有打鬥的痕跡。他們未必是被人擒拿,也可能是被人設計誘出,又遇到麻煩。”
“能讓五個武者傾巢而出,對方的手段不簡單。我現在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我擔心人還沒走。”
宋虎一驚:“不至於如此吧?”
“神狸人都是好獵手,獵手爲了抓獵物可是從來不缺乏耐心,總之是小心無大錯。宋虎,你帶人先回雲中城,向鉅子通報,我把阿陌找回來。”
該如何是好?此刻立於林間的楊陌,也有些發愁。
墨門馴養的馬匹,擅奔襲,耐粗飼,卻未必能承重。嘲風弩重近六十斤,還不算那些弩矢火雷的負重,被楊陌這麼沒心沒肺地鞭策役使,這馬早就不堪重負,此刻正在一旁歇着,不願再動半步。
楊陌從開始就沒打算在“周遭”巡查,而是朝着無定原所在的東北方,馬不停蹄,一路飛奔。此刻正停在一處不知名的山林之中,四周鴉雀無聲,只能偶爾聽見頭頂有鴻雁長鳴。
楊陌嘆了口氣,這馬不願意跑,他總不能步行穿過草原吧?駐足眺望遠方,林木之間,能清晰的看見雲鸞峰的山頭。此處離雲鸞峰已經有些距離,再往前,便到了無定河邊。墨門的庇廕在長城以南枝葉遮天,可也伸展不到這裡。尋常武者,若沒有任務在身,絕不會輕易踏出雲鸞峰一步。
要是讓楊千雪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深入雲鸞峰外近百里,一定會露出那抹不可捉摸不敢捉摸的微笑,再給他一頓臭揍。
想到姐姐,楊陌伸了伸舌頭,一路疾馳口乾舌燥。楊陌將馬匹拴在一旁,任它歇息,自己拿着取水的皮囊,順着隱約聽見的流水聲,一路撥開灌木,走不出百步,就在一處窪地尋到了水塘。見水質清澈,又有魚蝦遨遊,多半不是死水,楊陌便放心地走上前去,俯身灌水。
就在此時,水邊一點寒芒,閃過楊陌的眼角。
楊陌愣了片刻,這荒郊野嶺,哪來的物件能反光發亮?他抽出小刀,挖了幾下,從污泥中挑起一件金屬物件來。
而後,楊陌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箭頭上,血跡殷紅!
霎時之間,只覺醍醐灌頂,一股涼意從頭到腳,直徹心扉。楊陌左顧右盼,確定四下無人,又再端詳起手裡的箭頭,看這硬木銀箭,分明就是墨門嘲風弩所用的弩箭,斷口整齊,顯然是被利刃截斷。
這裡,不久前發生了戰鬥,其中一方,是墨門武者!會不會就是未濟寨失蹤的那幾位前輩?
楊陌收起箭頭,再沒了方纔的疲態,立刻在周遭查看起來。說來奇怪,除了這截斷箭,水塘附近再找不到別的痕跡。楊陌直覺蹊蹺,垂頭踱步,繞着水塘走了足足八九圈,才忽然在略遠處,看出些門道。
天將雨,林中溫溼,水塘周遭的泥土,卻太過平整。楊陌用手插進泥土,果不其然,如此鬆軟的泥土,卻平整的像塊被打磨過的石頭。定是被人刻意掩藏了蹤跡。楊陌去折了一截扁平的樹幹,挖了半響,卻沒有任何收穫。倒是有些被翻起的泥土,還留着些許刺鼻的血腥氣息,惹得楊陌皺眉。
看來不僅勝負已分,那不知來歷的勝者還將犧牲的墨門武者處理得不留痕跡。
楊陌握緊拳頭,快速跑回拴馬的空地,也顧不上那馬有沒有喘過氣來,就牽着馬,循着土壤中的異狀,一路前行,細心查看,總算在半里開外,發現了好幾道深深的車軌痕跡。
那些人再怎麼謹慎,也不會料到有人會來這僻靜的荒野水塘,更不會料到,有人就着一截箭頭和平整的泥土,就這麼追出了半里地。
可惜,恰好來打水的是楊陌,壞了他們的精心設計。
楊陌擡起頭,直視着前方。幾道深色的軌跡,蜿蜒曲折,避開昏暗的密林,順着凜風的方向,一路延展向遠方。樹木漸稀,北風呼嘯,楊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揚起一番落葉,卷着金黃。
算算距離,再往前,便真的到了神狸部落的地盤。楊陌面無懼色,反倒是有一股昂然的鬥意。初生牛犢不怕虎,放在他身上最合適不過。
無定原上烏雲翻滾。不過申時,已如黑夜。零星的雨點,撲面而來。
林中,一片朦朧灰色,幾點火光,在風中搖曳不定,卻也頑強。舉着火把的,是一隊身形詭異的黑袍之人,身後的馬車上,不知載着什麼沉重的貨物。大雨在即,這行人卻個個埋頭行進,緘口不言。
領頭的黑袍男子微微擡首,寬大的黑紗斗笠之下,露出一雙渾濁的瞳孔,舉目看着遠處,一座奇異的立石,高達數丈,巍峨不動。黑袍男子頓下腳步,身後百人只慢了半步,便不約而同地停在男子的身後。無人發問,無人質疑,安靜的令人感到詭異。
“到了。”男子輕言,和他那神秘莫測的行跡不同,聲音反倒顯得有些粗獷。
偌大的車隊,停在這巨石一側。突然,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迴盪在空無一物的無定原上空。聽到動靜,一直護衛在車隊兩側的騎手們突然撤下蓑衣,露出罩着半個頭部的虎頭皮盔,紛紛翻身下馬。
周遭一陣動靜,黑暗之中,無數火光從山林中噴涌而出,神狸精騎數百,高舉火把,側附彎刀,呼嘯而至,將巨石團團圍住。
等那數百騎紛紛站定,連矯健戰馬都不動分毫之後,唯獨能見到那人牆之中,有一道倩影,在風雨中顯得有些嬌小,卻叫人無法挪開視線。
倩影一出,黑袍男子身旁的那些虎衛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齊聲喝道:
“叩見多狸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