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對於中國的新聞出版行業是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機構萎縮,骨幹隊伍流失,新聞報道和言論遭到禁錮。
隨着思想解放,國內新聞逐漸衝破禁區,迎來了新聞工作的春天,各地新創辦的報紙、雜誌如雨後春筍一般誕生。
在這樣的背景下,《八小時以外》雜誌於1980年正式創刊。
這份雜誌成立於天津,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這份雜誌與如今的絕大多數雜誌想要傳達的信息都不一樣。
“八小時”指的自然是工作時間,“八小時以外”不就是工作之外的時間和事物嗎?
那會是什麼呢?
娛樂嘛!
如果說具體內容的話,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八十年代初期版的《知音》,經常會發表一些吸引眼球的文章。
比如在舞會時興的時候,它會發表一篇《話說跳舞和舞會》,看起來是很正經的在給讀者科普其中的知識,但同時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爲一種宣傳,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打擦邊”。
《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上映一週多時間,幾乎沒在國內影壇掀起什麼水花,不僅是在電影界,連在影迷羣體當中也是如此。
本來按照這樣的情況,各地電影院放個十天半個月,有了新的受歡迎的電影就會逐步下映該片,就像以往那些並不受歡迎的電影一樣,既沒有觀衆,也沒有關注度。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天津的《八小時以外》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講述《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幕後的文章引起了很多讀者和觀衆們的注意。
——《中日第一部合拍電影背後的恩怨情仇》。
如今沒有八卦雜誌,《八小時以外》雖然號稱是集紀實性和趣味性於一身,但在某種程度上就相當於是這個時代的八卦雜誌,只是尺度沒有後世的大而已。
《中日第一部合拍電影背後的恩怨情仇》是一篇多達八千餘字的長文,文章具體講述了《一場沒有下完的棋》誕生的種種細節。
如今人民羣衆娛樂手段匱乏,電影是大衆娛樂,像這種講述電影幕後的文章本來就頗受歡迎。
這篇文章內容還算詳實,對於電影各種臺前幕後的細節介紹的也比較詳細。
可能是覺得文章應該有個爆點,筆者在寫到燕影廠邀請林朝陽加入劇組的內容時,耗費了不少的筆墨,細細一算,幾乎佔了文章近半的篇幅。
如此不吝筆墨,將燕影廠邀請林朝陽加入劇組到最後雙方反目的過程寫的是淋漓盡致,蕩氣迴腸,這也正應了文章標題中的“恩怨情仇”。
雜誌出刊之後,這篇文章迅速在讀者羣體當中引起了熱議。
別看後世《八小時以外》名聲不彰,聽起來像是路邊小報。
可實際上它在如今的銷量並不低,單期三四十萬份的銷量雖然趕不上那些動輒上百萬份的通俗雜誌,但在全國範圍內,它也是有些名氣的。
去年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曾經在燕京的電影圈內小範圍的傳播過,也不算是什麼秘密,只是業內人知道的比較多一點。
現在隨着越來越多的讀者看到這篇文章,這樁過去了一年多的公案被再度翻了出來,成了許多人關注的焦點。
在絕大多數老百姓樸素的觀念裡,小日本都是惡貫滿盈,即便近幾年來兩國邦交正常化,老百姓的觀念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文章中的林朝陽因爲立場問題與燕影廠和劇組發生了爭執,乃至反目,成功的將他塑造成爲一位堅定的愛國者形象,贏得了衆多讀者的讚賞,讀者們紛紛給編輯部寫信稱讚林朝陽的堅定立場。
本來事件到這裡還算正常,可大概是出於義憤,有不少讀者竟然給燕影廠寫信將他們痛罵了一番。
燕影廠一開始還摸不着頭腦,怎麼好端端的多出了百八十封觀衆來信都是罵人的?
結果一瞭解才知道是怎麼回事,頓時感覺一肚子委屈。
現在不像後世,機關單位、國營企業可以像爺爺訓孫子那樣的對待普通老百姓,連中央電視臺捱了老百姓的罵都得上《新聞聯播》道歉。
燕影廠自然不敢去觸這些熱心讀者的黴頭,於是就把事情反應給了天津文聯。
《八小時以外》是天津文聯下面的刊物,燕影廠找他們反映情況算是找對了人。
在燕影廠看來,去年他們和林朝陽的矛盾充其量只能算是雙方的創作理念不合。
事後雙方關係雖然難以緩和,但也沒有造成什麼惡劣的影響,事情也就算這樣過去了。
《八小時以外》上面的這篇文章敘事腳底明顯是包藏禍心,故意將燕影廠塑造成反面角色。
而且文章在《一場沒有下完的棋》上映前幾天發表,正好趕上了電影上映後形成輿論,直接影響了電影票房。
隨着文章的不斷傳播,發酵的影響力也是越來越大,已經給燕影廠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惡劣影響,他們找到天津文聯進行溝通也無可厚非。
天津文聯在接到燕影廠的通氣之後調查了《八小時以外》上的那篇文章,發現描述的基本無誤,不過在立場上確實是有些偏頗。
詢問了一番編輯,才知道這篇文章是編輯部的年輕編輯吳子仁炮製出來的,多少帶了點個人的民族情感。
文聯領導又詢問吳子仁的信息來源,他的文章寫的都是《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的幕後故事,就算是道聽途說也得有個途徑。
吳子仁年紀輕輕、一腔熱血,一開始還不想說,但終究是年輕人,沒經歷過什麼大場面,被文聯領導詐了一詐,就全交代了。
原來他最近和燕大分到文協的張曼玲走得很近,前些天兩人看到《大衆電影》上預告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要上映的消息,張曼玲就和他說起了去年林朝陽和燕影廠結下的樑子。
吳子仁聽完之後覺得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他家就是文藝世家,在電影界有點人脈,又找人打聽了一下《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的一些幕後故事,於是便寫就了這篇文章。
文聯領導瞭解完情況找來張曼玲對質,得知自己被吳子仁出賣,張曼玲先是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然後挺着胸脯,趾高氣揚的承認了這件事。
“他是被我攛掇着寫的那篇文章,不過我們都是實事求是,沒有捏造事實。”
張曼玲將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她的舉動讓吳子仁倍感羞愧。
文聯領導聽完張曼玲的話覺得納悶,“你的《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不是要被燕影廠拍成電影嗎?爲什麼要跟他們對着幹?”
張曼玲默不作聲。
心裡愧疚的吳子仁替張曼玲說道:“曼玲她是爲了給好朋友打抱不平。”
“好朋友?”文聯領導立刻意識到吳子仁說的應該是林朝陽,“這裡面有他什麼事?”
“曼玲的能發表,多虧了林朝陽的推薦,她說林朝陽對她有半師之誼。
正好這次有這個機會,要臭一臭燕影廠。”
領導聽完哭笑不得,“你個小丫頭片子,還想跟人家正廳級的電影製片廠對着幹?不怕人家不拍你的?”
“我的是青影廠拍。再說了,不拍就不拍,有什麼了不起的?全中國又不是隻有一個燕影廠!”
張曼玲的脾氣桀驁不馴面對着領導的詰問一點不慌張,反而梗着脖子一副準備慷慨就義的樣子。
她是燕大的高材生,畢業前夕連發了兩部影響力不小的中篇,如今已經是國內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分到天津文協來後,一直是領導們的掌聲明珠。
現在情況已經明瞭,文章是這兩個年輕人炮製出來的,可怎麼處理張曼玲和吳子仁卻成了文聯領導頭疼的事。
兩人都是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很受單位的重視。
尤其是張曼玲,纔剛剛大學畢業,就已經在創作上取得了不小的成績,是天津文協未來的重點培養對象。
最後討論了一番,給了兩人一個警告處分,又讓他們各寫了一份檢查,算是給這兩個年輕人一點小小的教訓。
而在對外的態度上,天津文聯主打的就是一個護犢子,給電影廠的回覆是:
調查了,沒問題,文章的內容實事求是。
言下之意就是你們燕影廠被讀者罵的狗血淋頭都是咎由自取,別上我這來找麻煩,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得到天津文聯的回覆,電影廠自然是倍感鬱悶和氣憤。
這些天來,《八小時以外》上的那篇文章發酵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已經有不少讀者來信把他們稱爲漢奸。
他們自然咽不下這口氣,於是又將這件事鬧到了影協。
《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算是政治任務,當初提議合拍的也是影協大佬,影協自然要給燕影廠撐腰。
可影協只是文聯的團體成員,雙方沒有隸屬關係,如此處理這件事就成了一個難題。
想來想去影協的人給燕影廠出了個辦法。
天津文聯不是有《八小時以外》嗎?他們影協也有《大衆電影》啊!
《八小時以外》才幾十萬份的銷量,《大衆電影》可是有幾百萬份的銷量呢,論起輿論影響力他們影協絲毫不虛。
這天傍晚,林朝陽剛回家,就發現家裡多了兩個客人。
“你們倆怎麼來了?”
來人是燕影廠的江懷延和陳懷愷。
“我們還不能來了?你也是的,搬家了怎麼也不跟我們說一聲。要不是打聽了李拓,我們都找不着伱家。”江懷延埋怨道。
“玉書懷孕了,這邊兒離她單位近。”
林朝陽笑呵呵的解釋了一句,陶玉書過來跟他耳語,說兩人是提着東西上門的,林朝陽頓時心裡一動。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什麼事啊?”他開門見山的問道。
江懷延和陳懷愷對視了一眼,互相謙讓。
“老陳,你說吧。”
“你來吧。”
……
兩人推了半天,林朝陽看的都有些不耐煩了,“行了行了,是不是爲了《八小時以外》那檔事來的?”
最近這半個月,那篇《中日第一部合拍電影背後的恩怨情仇》鬧出了不小的關注度,林朝陽作爲當事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身邊人都不知道討論多少遍了。
陳懷愷問:“朝陽,這中間的來龍去脈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什麼意思?”
見林朝陽似乎並不知情,陳懷愷問道:“你不知道《八小時以外》的那篇稿子是誰鼓搗出來的?”
“越說越糊塗了,那稿子不是編輯部發的嗎?”
陳懷愷將信將疑的向他解釋道:“稿子是編輯部的編輯寫的,但背後另有高人。”
“誰啊?”
“張曼玲。”
林朝陽從陳懷愷口中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表情一愣,“你說稿子是她寫的?”
“是她跟《八小時以外》的編輯一起鼓搗出來的,我們都打聽清楚了!”
林朝陽心中驚訝之後立刻便明白了張曼玲這麼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