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馭器從山頂追擊而下的胡丹等人,都看到了刀芒貫空的一幕。
那一瞬間,竟然沒有人知道赤陰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好像她突然就出現在“金石流體”之後的虛空中。然後山林冷澈,熱浪撫平,幾個還丹修士都覺得腦子一沉,似乎頭頂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下壓,迫得他們彎下頸去。
強壓一閃即逝,然後就是那由虛化實的刀芒。手持刀芒,赤陰嬌軀幾乎是貼着金煥飛過去。“金石流體”的高溫不容小覷,赤陰貼身抹過之時,外面斗篷承受不住,“噝”聲中盡化飛灰,她斗篷之下,便是素羅對襟大袖、碧煙流霞裙袂,盛裝華服,飄然若仙,便得山陰斜坡上陡地一亮。
不過,真正讓人移不開眼的,還還是那由虛化實的刀芒,切過“金石流體”後的變故。
刀光抹過,金煥竟似是愣了,僵在半空,不進不退。而落地的赤陰則根本不去看他,依舊手握刀芒,卻是合掌默頌着什麼,低音裡,彤紅的“金石流體”光芒再暗,只是這回,已不是真煞火光內聚,而是被抽走了一切力量,光芒消散掉,便再沒有聚攏的機會。反倒是赤陰手中刀芒,光芒愈盛,呈現出“金石流體”紅彤彤的顏色。
低細的聲音愈發清晰,像是黑夜裡的潮水,一起一伏,像是胡丹這樣修爲較高的,隱約能夠感覺到,那邊氣機流動變得細密複雜,而隨着聲音、氣機的變化,刀芒上紅彤彤的顏色很快褪去,然後,連刀芒本身也復歸於虛無。
“這是……刀鋒祭法?”
論見多識廣,還要數週有德這位隨心閣管事。當年他在北方行商時,便曾聽過,有大教派中人,能暫時借用所信奉的神主之力,化神威成刀,斬殺強敵,再將其精血神魂獻祭,以取悅神主。
赤陰所用,無疑正是此法。
其實他說的“刀鋒祭法”,這裡沒幾個人聽得懂,胡丹等人還在順着慣性往下飛,和赤陰愈發接近,只是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扼住他們的咽喉,讓他們作聲不得。
直到一陣山風勁吹,呼呼作響,湮去赤陰頌辭,衆人才如夢方醒。而此時再看,金煥的“金石流體”已經再無光亮,甚至沒了形體,山風一吹,便氣化當場,再無痕跡。只有一顆拳頭大小的珠子,上有霞光層層,失了依託,自半空滾落。
那正是萬芒披霞珠。
這可是一件極好的法器,經金煥多年祭煉,起碼也有近五十層的符咒疊加。赤陰離得最近,纔不會謙讓,舒袖飛卷,將其收納入手,臉上卻殊無喜意。
她有些不爽。
擊殺金煥確實乾脆利落,可是她原本的計劃,是要順帶着將餘慈神魂禁錮的。在神主之威降下之時,她完全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便是謝嚴回來,也找不到端倪。但那個蠢材,竟然以陰神馭器,硬頂“金石流體”的衝擊,此時怕已是魂飛魄散,她心中許多疑惑,怕是永難索解了。
不過,現在她已經能夠肯定,那面鏡子的來歷。當年屢次研究,得不出結果,如今看來,在那個蠢材手裡,倒是有了些神通,對此,她勢在必得。
這時候,胡丹從她身邊衝過,去看餘慈的狀況。赤陰心中冷笑,袍袖也已捲到實物,她伸出手,指尖剛剛觸及寶珠的溫熱,耳畔貫入一聲冷哼:
“羅剎教,好大的威風!”
身後的變故,胡丹也感覺到了,不過他作爲萬靈門第一高手,修爲心計都可有可稱道之處。極知道輕重緩急的,知道眼前更緊要的,還是餘慈的狀況。
“餘道友……”
胡丹試探着叫了一聲,餘慈仰躺在斜坡雪泥中,一動不動。
金煥捨身用出“金石流”,一擊便毀了史嵩一條臂膀,胡丹是親眼見識了的,雖不知餘慈用了什麼法子擋住“金石流體”的衝擊正鋒,可是隨後的衝擊也不是玩的,區區一個通神修士,又怎麼支撐?
粗重的呼吸聲響在耳畔,這是史嵩帶着傷勢趕下來:“如何?”
胡丹搖頭,不敢輕下結論。他先大略檢查一下,確認沒有明顯的內傷傷勢,脈搏還在跳動,可翻開餘慈眼皮,便見瞳孔渙散,神志全無。放出一縷氣機探測,又覺得元氣散亂,而且一點兒應有的肌體反應都不見。
“這是,離魂症?”
史嵩、胡丹都是經驗豐富之輩,一眼便看出餘慈神魂與肉身分離。這裡面又分兩種況,一種是修爲精深,陰神出竅神遊,到時自會歸返,但想來也不會出現在剛纔那種局面下,更何況餘慈只是通神中階,還沒有陰神出竅的修爲。而另外一種……
兩人一時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臉上的不安:
難道餘慈是被剛纔那一擊,打得魂飛魄散?
若真是如此,又該怎麼向離塵宗交待?
怕什麼來什麼,兩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冷冷發聲:
“怎麼回事!”
山坡上寒意森然,兩人扭頭,便看到謝嚴陰着臉,大步走來。
“今番苦也!”無論是史嵩還是胡丹,心裡真的在冒苦汁。
這時候誰也沒發現,被“金石流體”撞出十餘丈外,又滑落一段距離的照神銅鑑,埋在雪泥的鏡面上,閃動微光。
餘慈當然沒有魂飛魄散,但他正處在一個非常古怪的境地中。似乎比較糟糕,但又莫名其妙。
金煥的“金石流體”衝來之時,餘慈已經沒有餘力躲閃,感受到“金石流體”熔金銷骨的火力,餘慈當然不能拿肉身去試,那時手邊只有照神銅鑑一物可聊盡人事,急切之下送出去,才發現陰神還與銅鏡保持着聯繫,這一下正是陰神馭器,和“金石流體”正面衝撞。
如此做法,和與金煥硬碰硬撞上,又有什麼區別!
事實上,是有點兒不一樣的。
餘慈陰神馭寶鏡,除了感覺到內裡澎湃的力量,還有別的一些印記——那是之前運使“玄藏飛星大鍊度術”時,以精血混染符力,在鏡面上點下的血點,也就是接引映照星辰之力的依仗。
之前運用符法,照神銅鑑並不是中樞法器,而是作爲收納反射星力投影的工具,這種功能,換一個材質比較好的鏡子也能做到。可是尋常的鏡子,絕不會有照神銅鑑裡面複雜的結構和澎湃的力量,所以,當符法、星力殘留的印記和餘慈陰神激發的力量接觸時,事情起了變化。
那一瞬間,餘慈像是墜入了無垠虛空,上下左右到處是點點星光,或匯聚成海,或散落於蒼穹之邊,他本人的身體卻虛化了,只有純粹的意識在星空中游蕩。類似於他的“心內虛空”,可是這浩緲無邊、恢宏壯麗的感覺,卻是在“心內虛空”中從沒有感受過的。
感覺瞬間閃現,也只閃現了瞬間。
下一刻,餘慈便彈回到現實世界,恰是金煥“金石流體”撞在寶鏡鏡面的那一刻,他不知道鏡面的變化,可是在撞擊的剎那,“金石流體”的衝擊顯然被消融了一些,與之同時,寶鏡中的龐大力量則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奔流運轉,圍繞着中央竅穴,形成一個深海漩渦,不可抗拒的吸力傳出來。
餘慈心神一個恍惚,等再清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肉身不見了。
這個感覺很是無稽,若真要形容,便像是半夢半醒之時,一切思緒均自然流動,仍把握住“自我”之所在,空間和時間的感應也比較清晰,卻沒有一點兒實在感覺。只有外圍潮水般的震盪傳導過來,讓他的思緒也爲之起伏不定。
怔了半晌,他忽然醒悟這是怎麼一回事:自己已經不是肉身神魂諧和如一的狀態,而是以陰神狀態出竅,投入到照神銅鑑的中央竅穴之中。
陰神出竅?開什麼玩笑!
餘慈想過一千次、一萬次陰神出竅時的體驗,可絕沒有想過自己第一回出竅,竟然是這般結果。
這不是水到渠成,而是是寶鏡裡面強大的力量硬扯過來的!
在天翼樓上,第一次成功實現陰神馭器時候,這種情況其實也發生過。但當時他守竅的功夫做得到家,陰神沒有被扯得脫竅。可如今久戰力竭,他終於頂不住了。
餘慈嘗試着驅動陰神,從這鬼地方脫身,重新歸竅,但很快他就老實了。
“外面”的環境實在糟糕!
外面激盪的力量在瘋狂運轉,如漩渦,如風暴,只有中央竅穴這寶鏡中樞所在,算是個暴風眼兒,也算是鏡中最平靜之處。可即便如此,強絕的吸力依然透進來,要將餘慈陰神扯到外圍激盪不休的力量漩渦中去。
這時候,餘慈想到的是那日止心觀外山道上,吞噬了南松子,轉眼又被寶鏡吞噬掉的陰魔。
餘慈陰神至今未曾真正定型,在這來自“四面八方”的撕扯力量作用下,他覺得自家陰神真的變成一團煙霧,翻滾扭曲,已經有些邊角被扯到外圍的漩渦風暴裡,撕裂、扯碎,幾次流轉後,向銅鏡邊緣發散。
虛弱感在變得清晰。接着是……
放煙火!
是的,餘慈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就像是在天翼樓,萬千星芒飛散的光景。上百顆由他神魂力量轉化的星芒被寶鏡拋射四方,又或穿透雪泥土壤,照亮外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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