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訝然凝眸。
她感覺到,隨着餘慈的話音,那個黯淡的光影之中,有奇妙的意念生髮出來,但也僅僅是意念而已,缺乏統馭元氣的力量,在當前局面下,起不到任何實質性的效果。
“應該是有什麼異處……卻快不過我!”
一旦有了決斷,何清就會做得乾脆利落,不再給餘慈任何機會,她心念驅動力量,手臂落下,長生真人的力量至此毫無保留地碾壓過去。心內虛空已經無法解析和描繪這種力量,只顯化出灼目的強光。
衰弱的魔化陽神根本抵擋不住,當即劇烈扭曲四散,而在此之前,心內虛空已被撐破了極限,先一步潰散開來。
何清心神回收,回到現實世界,也毫不意外地看到,面前餘慈七竅流血,全身骨骼肌肉都發出細密的響聲,其血肉神魂結構已在分解的邊界線上。
對方沒有第一時間四分五裂,很是出乎女修的意料。她此時與心內虛空還有氣機牽連,稍一用心便“看”清楚了,心內虛空沒有完全崩潰掉,是因爲暗海深處,那壘壘冰山,勉強將那片天地支了起來。
“太玄封禁麼?果然有幾分運道……”
略一搖頭,再看餘慈,神智也還清醒,正是怒目圓睜,直瞪過來。女修無動於衷,也不糾結,直接一指點向餘慈眉心。
而就在此時,她看到餘慈雙脣蠕動,啓合間,說的依稀還是那句話:“……你也算死得其所。”
是說我嗎?
荒謬的喜感在女修心中一閃而過,但接下來,她忽然發現,她似乎表錯了情。
隨時都會崩潰的心內虛空中,餘慈的意念微弱,卻是穩定而清晰。在此意念的驅動下,幾不成形的人形光影揮劍,自上而下,斜斬而出,目標指向兩條天龍真形搏殺之地,但也不是屬於她的那條。
全無徵兆,餘慈所收之天龍真形一劍兩段!
心內虛空中,奪目的血光迸濺,那是至大至剛的天龍精氣顯化,隨着精氣散開,魚龍所牽連的生機霎時湮滅,毫無疑問,這加速了心內虛空的毀滅。脆弱的心內虛空已經承受不住何清神意哪怕一絲的份量,直接切斷了聯繫,不知是否是就此崩塌掉了。
現實層面,餘慈已經變成一個血人,天龍真形牽涉到他血肉神魂的方方面面,這一下當真是損及根本的重創,明眼人一看便知,其生命之火行將熄滅。這時何清指尖已要觸到他眉心,但女修懷疑這還有沒有意義。
也在此刻,何清看到了餘慈的眼睛。
不是餘慈!
這是女修頭一個念頭,但緊接着她就醒悟:其實是的,只不過此時餘慈眸子像是最純粹的無色琉璃,用最少的損耗,將深蘊其中的奇異光芒導出。那正是餘慈念頌古怪的句子時,所生髮的意念。意念本是虛無,可當它斬殺天龍真形,在迸濺的天龍之血中滾上一遭之後,倏地化現實質。
“證我絕學,你也算死得其所!”
此言語已是響了三遍,唯有此次直透心間,令人凜然。
也在此時,何清刺出的一指終於中的,正中餘慈眉心。設想中,餘慈的腦袋會直接炸開,但在勁力將吐未吐之際,眼前虛空開裂,裂隙中,幽暗的潮水帶着寒氣洶涌而來!
這不是心內虛空的影像麼?
換一個人或許會莫名其妙,但何清卻是立刻想起來,類似的場面,她也曾見過的:“內景外成?”
這正是玄元根本氣法修到深處時的表徵,整個離塵宗,修煉此法的人不少,但也只有創出此法的解良一人方能做到。虛幻和現實的錯亂界限確實讓人頭痛,但真正要命的,還是潮水寒氣中別樣的凜冽殺意。
這是在天龍之血中化現的……
她不知該怎麼個形容,但卻知道,正是此物洞穿了內外虛空的界限。潮水已經漫過了這片萬丈高空,將心內虛空的某些規則投射至此,她的天龍真形驀地顯化出來。雖然沒能吞掉“同類”,但貫鱗頂角,雙眸透光的天龍真形依然是神威凜凜,不可一世,有一種勃然向上的氣度。
可何清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她想回手格擋,然而殺意的具現速度超乎常規,下一刻,虛空一道簡潔線條抹過,天龍真形忽然一分兩段,便如其“同類”一般,至大至剛的天龍氣血噴灑,瞬間生機湮滅。
女修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其手臂已經回撤到位,然而她的動作更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眼睜睜看着天龍真形顯化、隨後中分兩截、以至崩解。她血肉神魂中,忽地就缺了一塊!
猝然生變,以何清的心智,竟也是呆了。
等到真形法體和陽神同時發出重創的呻吟,體內元氣大亂,她才如夢方醒,胸口滿溢的,盡是滾如沸油的暴戾殺意。乾脆不去管已經暴亂的體內境況,揮手橫斬,要將餘慈格殺當場。
前方,餘慈搖搖晃晃,已經很難再支持“虛空神行符”的損耗,隨時可能摔下去。此種狀態,無論如何都擋不下何清含恨一擊,可偏偏就有人架樑,煙氣過處,已經消失很久的鐵闌突然現身,挺劍接下。
虛空中鏘然劍鳴,只有步虛修爲的鐵闌竟將她重擊接下,且順勢後撤,裹着餘慈便走。
何清擅長的是咒法,肉身攻擊本非她所長,可如今,她所具備的天龍真形被一劍斬滅,血肉神魂遭受重創,敕令發咒之時,總是難有平穩心緒,焦躁之意直衝頂門,受此影響,後續攻勢又是一緩,那鐵闌速度再增,和餘慈雙雙遠遁。
看着餘慈消失在夜空中,女修又是發怔,眸中卻漸如燃火,最終一聲厲嘯,銜尾狂追。
摘星樓上,朱老先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其實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曾經是劫法修爲,洞徹千里方圓氣機變化,直若掌上觀紋。可如今修爲散盡,除了身體強健些,比常人也好不到哪去,對樓外情形,可說是一無所知。初時還好,隨着時間流逝,不可避免就有些擔憂。
對面方回就從容得多,以其實力,只要有心,離塵宗山門內外,少有事情能瞞過他,如今大概是一切盡在掌握吧。朱老先生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他覺得餘慈不太會有性命之憂,但隨後而來的懲罰,卻是關鍵,如何消解,讓人煞費思量。
正想着,他看到,方回的臉色變了。
然後,這位一直穩坐席上的離塵宗大佬慢慢站了起來。
餘慈被鐵闌帶着,如飛電穿雲,幾個呼吸的功夫,已經是數百里開外,速度非但不減,還有繼續提升的勢頭。鐵闌雖是修爲了得,卻還沒有這般本事。其實包括前面擋下何清含恨一擊的動作,都是刑天在背後操刀,鐵闌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餘慈傷得極重,刑天很體貼地爲他消減了高速飛行的強壓,可一路下來,仍是吐了不知多少口血,其身體狀態讓人懷疑,若稍稍用力抖落兩下,說不定就會掉兩個零件下來。
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四肢百骸莫名地散出絲絲暖流,縱橫相連,漸成規模,開始修補他殘破的肉身。餘慈知道,這是玄真凝虛丹的功效。當初在界河源頭,於舟在他昏迷時,喂他服下此丹,其藥效強勁,一時吸收不掉的,都散入四肢百骸之中,化爲他成長的潛力。
故而在摘星樓一年,他突飛猛進到還丹初階的瓶頸,而此時重傷之下,剩餘的藥力也激發出來,緩解他的傷勢,仍然有相當明顯的效果。
“只憑這個,你爲於舟討個公道也是應該。”
刑天慨嘆一聲,轉而又問道:“你使的是誅神刺吧,是屠龍一系?”
“是,來自屠龍化芒紗。”
“怪不得,這屠龍一系,在昊典大人所做誅神刺外道法門中,已經是最接近誅神刺原貌的,難得你竟然能使得出來!”
餘慈微笑不語,其實這裡面涉及到一些不好給刑天講的東西。他本身連十陰化芒紗的法門也只是略窺門徑,如何能使出這更高端的劍訣?能夠做到這點,還要多虧已經發芽長成的雲樓樹種子,多虧了曲無劫。
曲無劫將陷入永淪之地的十七位劍仙的靈性印記都封入雲樓樹種子裡,使之成爲故友歸來的道標。上回雲樓樹種子突然發芽,其實就等於是將那些靈性印記喚醒。此次餘慈就是從中借用屬於昊典的印記,結合在歸來莊的體驗,再用自身天龍真形之氣爲祭,使之符合劍訣真意,化虛爲實,一舉建功。
“就是毀了天龍真意……”刑天爲他可惜。
“有生死符在呢。”
餘慈算得很清楚。若是沒有劍園中重塑心象那一回,此次以天龍真形爲祭,可就真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了,如今他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但此時有生死符爲根本,天龍真形之氣只是神通外相之屬,已化爲對應的符紋分形,盤踞於核心符紋之外。只要此符紋不毀,天龍真意總有能恢復的一天。
更何況,他還有一個意外收穫。
“你做了一筆好買賣啊,你那一劍,半毀何清的道基,幾乎絕了她上進之途……”
餘慈淡淡應了聲:“未必只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