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松子瞪大眼睛,眼中女修雖然還是那嬌豔的面容,可是那神情氣度,卻全然陌生。他強按住失控的情緒,捂着下腹,眼睛幾乎要突出來:
“你不是陶容!”
“陶容?你是說她嗎?”
紫衣女修的聲線語氣也有了變化,和她的笑聲一樣,略帶鼻音,低沉悅耳,細聽去又似有金鐵鏗鏘之音,非常特殊。
她笑着伸出手,晃了晃,周邊空氣忽生波動,接着一顆仍沾着血漬的頭顱就拎在她手上,微微搖擺。頭顱依稀可辨的容顏竟與她完全一致,卻已被恐懼整個地扭曲掉了。
紫衣女拎美人頭,這樣詭異的場面乍現在人前,衝擊力實在太強,一時間湖上諸人又是愣了。
很快,慕容輕煙別過臉,發出一聲極低的嘆息。
南松子的眼珠幾乎要瞪裂了,他也是心狠手辣之輩,可是也絕沒有將殺死敵人的腦袋隨身攜帶的習慣。
這女人究竟是誰?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問的。可是紫衣女修僅僅用尖巧的下頷點了點他:
“沒卵子的色胚,也配知道?”
直到這個時候,南松子才驚覺,下腹的創口對他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
等他省得這一點,他發狂了,激涌的情緒衝上了腦子,擠得頭顱幾乎要炸開,可是形之於外,卻仍是那撕心裂肺的大笑聲。不只如此,他的肌體也在不可抑止地顫抖,每一處筋骨皮肉都脫出掌握,他幾乎要手舞足蹈,才能緩解這個衝動。
作爲修行人,他還是有類似經驗的:“走火入魔?我怎麼會走火入魔?”
初時,南松子以爲是他修煉的邪法出了問題,但他很快又否認掉。他已經感覺到了,不是他本身出了問題,而是他吞到肚子裡那塊“大洞真符”,正揮散出一層層熱力,散入四肢百骸,頂上口鼻間,又氤氳生香,極是妖異。
“這是,這是……”
紫衣女修看他一眼,低低笑道:“放心,這回不是離魂香了,是最最純正的‘一夢歸’!”
低沉的嗓音在空氣中流淌,而內裡的金屬音色愈發地清晰,像是一根鋸子,插進南松子喉頭,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南松子不是傻子,如今哪還不明白,這女人必然是早早便隱身在側,很有可能就是他第一次逃走,會合陶容,醒悟回返之際。這女人便在這段空隙將陶容擊殺,又變化模樣,與慕容輕煙做戲,將他騙了個死死的。
現在想來,女修奪符之後,在手上、臉面摩娑的動作,不正是最好的解釋麼?
南松子粗重喘息,他明白了很多,但有一點他始終無法理解:這女人哪兒來的一夢歸?連慕容輕煙都拿不到的東西,這人怎麼會有?
“‘一夢歸’採集於東海,卻也不是飛魂城一家的特產。”
說話的是慕容輕煙,這位沉默許久的女修緩步走上來,爲南松子掃清疑惑,又也將他最後一點兒僥倖碾得粉碎。
他嗡嗡作響的耳朵裡,傳進來一個極要命的名號:
“東海羅剎教!”
慕容輕煙是這麼說的:“好叫你得知,這位乃是東海羅剎教傳法使……”
紫衣女修打斷了她的話:“現在只是分教的上師而已。”
說着,她也不用慕容輕煙介紹,轉而對南松子笑道:“記清楚,我道號赤陰,若你下輩子想來尋仇,莫要忘記了!”
羅剎教!
南松子出身洗玉盟,當然知道,這羅剎教乃是在洗玉盟所鄰東海之上,一個極大的教派。或許比不過洗玉盟千宗百派合流的煊赫聲勢,然而教中術法詭譎妖異,供奉的神主亦傳說有無邊神通,且常透空分身,顯示神蹟法力,便是此界最頂尖的人物,也要敬讓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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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即使飛魂城本身就是天下有數的宗門,又有洗玉盟爲後盾,仍只能與羅剎教半分東海,互不相犯。像這樣的大宗門、大教派,雄踞東海,有那一錢半錢的“一夢歸”,又有什麼奇怪?
想至此處,南松子忽地哈哈大笑,最後一點兒希望的火苗就此熄滅。
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本來的大好局面,爲何會弄成這樣?“一夢歸”確實是此界少見的霸道毒香,最是激發心火,毀傷神魂。可若他仍以森羅真煞應對,也不至於全無還手之力。
還不是因爲他被大洞真符迷了眼,急着搶符建功,動用了本就不完善的邪道法門,然後又自以爲聰明地將到手的寶符吞到了肚子裡。內外相激之下,心魔煞氣失控,引發邪功反噬,而毒香源頭又給他鎖在肚子裡,連洗脫都不可能!
看看對面女人的表情吧,恐怕這種結果,連她們都沒料到!
只是,若要他就此等死,卻也不能!
念頭一定,南松子悶吼出聲,原本已經漲大一圈的身體竟然再度膨脹,眼裡已經沒了眼白瞳孔的分際,盡化爲血一樣的紅色。
兩位女修都是看出不對。紫衣女修手中那把剛劃開南松子下腹的短劍瞬時飛出,化爲凌厲精芒,直取南松子頭顱。
南松子舉起左臂格擋,“嘶”地一聲響,劍芒割肉斷骨,幾乎將他整條上臂斬下,但也僅是幾乎而已。血霧噴薄而出,短劍也被鎖在傷口處,嗡嗡顫鳴,卻又動彈不得。
完全無視身上的傷殘,南松子瞪大眼睛,湖面上幾個人影一一印在他眼底,又被他牢牢刻在神魂之中。然後他嘿嘿發笑,笑聲中,兩個女修同時飛退。
“嘭”聲悶響,南松子的肉身爆成一團碎末,血霧肉糜碎骨四面飛濺,周邊的紅霧瞬間又給染深一層,這還不算,先前紅霧中飛動的虛淡的影子,便從這片血肉之花內蜂擁出來,挾着濃重的心魔煞氣,朝湖面上的所有人發動了衝擊。
慕容輕煙不發一言,回身便飛向另一側夢微和餘慈所在,紫衣女修則是哼一聲,手指在身前虛劃幾道,那些撲上來的虛淡影子,便一下子失去了目標,環繞在周圍團團打轉,最後乾脆自相撲殺吞食,亂成一團。
不過,這麼一耽擱,便見得漫天紅霧上卷,化爲一道黯淡的虹光,朝着南方天際掠去。
“神魂脫竅?”
紫衣女修冷笑起來:“真以爲沒了肉身,那‘一夢歸’沾染不上了?”
不提她在這裡嘲弄,那邊慕容輕煙在那些虛無影子殺到之前,護在了夢微和餘慈身邊。沒有了南松子操控,這些陰煞之物雖然兇厲,卻不是太難對付,很快就被撲殺乾淨。
夢微剛剛被“誅神刺”擊中,已是受了極重的傷,外表卻是不顯,見慕容輕煙迴護,輕聲感謝,但也不是特別形之於色的那種。在她心裡,朋友互幫互助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無需大驚小怪。
慕容輕煙衝她點點頭,目光移向另一側,那裡,餘慈仍只是冒出一個腦袋,盯着前面紫衣人影發呆。
這背影他已經盯了很久,沒有發現與記憶中任何一處相似的地方。
可是,她剛剛自稱什麼?
赤陰?
慕容輕煙也沒多想,只以爲這年輕人尚未從那邊局面中回神,笑着伸出手去:“這位師弟,可還好麼?”
餘慈還有些恍惚,也伸手讓她扯着跳出水來,同時本能地爲自己加了一道神行符,憑着符法輕舉之力,站在水面上。
“好流暢的符法。”
慕容輕煙輕讚一聲,鬆開了手,餘慈這時才察覺到自己手上殘餘的柔膩觸感。他怔了怔,卻聽夢微輕聲道:
“南松子那邊……”
“若他以爲舍了肉身,就能逃過‘一夢歸’藥力,那他註定要絕望了。”
慕容輕煙淡淡一句,不再多說,看起來,她的心情並不是太好。
不過很快,她明麗無雙的臉上,便顯露笑容:“來,夢師妹,我爲你引薦一位朋友,說起來,如今你們也做了近鄰……”
“何須引薦!是離塵宗戒律部的‘無瑕劍’夢微吧,久仰大名。”
紫衣女修的聲音越過湖面,餘音鏗鏘:“我乃絕壁城玄陰教上師赤陰,託棲於貴宗治下,將來還要仰仗鼻息,這裡先行見過。”
話是這麼說,可踏水而來的女修,神情平淡,甚至於疏離,又哪有半點兒仰人鼻息的意思?
而這邊,就是一向守道知禮的夢微,神色也略顯淡漠,只是維持着禮節,道了聲:“赤陰上師。”
慕容輕煙見她二人模樣,略有些奇怪,但隨即便明白過來,輕拍額頭:“是我考慮不周,你們兩家近年有些不睦!”
她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做出拍額頭的動作,竟出奇地好看,略帶着懊惱且又無奈的情緒很恰當地傳導出來,便是一旁心事極重的餘慈,也瞥去一眼,暗贊這女人很懂得緩和氣氛。
不過,接着他的注意力又轉回去。
他看到了,漫步走來的紫衣女修周身,光線正反常地扭曲。人們眼前一花,紫衣女修的影像便淡去了,從中走出一位身姿更顯高挑,鳳目長眉的陌生女子,可那氣息,卻與紫衣女修無異。
“羅剎幻法,果然名不虛傳。”
這是慕容輕煙的贊聲,這一點,便是夢微也要承認的。
餘慈則死死抿住嘴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久違了,赤陰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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