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齡再次恢復神志的時候,睜着眼盯着天花板上巨大的封印看了足有一分鐘才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這裡顯然不是秦術在陰間的住所,因爲窗外高照的豔陽絕不會出現在陰間。
陰間是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的,陰間並不是地府,而是地府與人間的交界,所以那兒的天色也一直都處在陰陽交界的狀態——永遠都是灰濛濛的,將黑未黑,將亮未亮的樣子。
封齡透過窗戶望向外面,只覺得渾身前所未有的重,跟之前一陣風吹過就能飄起來的輕揚差之甚遠。有區別的還有很多,比如她能感覺到鬼魂感覺不到的口渴和飢餓,她的皮膚是熱的,她的心在胸膛裡蹦的歡實極了……
在她不知原因的情況下,封齡活了過來。
半晌,有人推開了房間的門,走了進來,見到睜着眼的封齡,渾身一震,便驚喜地道:“你醒了!”
“你終於醒了,你躺了三天,師父說如果你再不醒來,恐怕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戈元鳴激動地道,“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封齡搖搖頭,沒說話。
戈元鳴的眉頭擰了起來,伸手去摸她的額頭,發現並沒有燒,但是仍然不肯放心,幫她掖了掖被角,說道:“你別慌,我去叫師父來,哪裡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魂魄歸位是很危險的事情,你千萬不能孩子氣。”
封齡聽見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接着房間裡便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門纔再次被推開,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封齡本以爲是戈元鳴,可發現那個話癆竟然沒再說話,便偏頭看了過去,這一看,卻愣住了。
眼前的人並不是戈元鳴,而是一位非常頭髮花白的老者。說是老者也過分,因爲他其實並不太老,應該還沒到五十歲,臉上甚至沒有多少皺紋。
只是不知爲什麼,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身形也佝僂蹣跚了起來,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可他的五官依舊英氣而端正,可以想象他年輕時一定也是難得的美男子。
“封齡……”那男人開口了,“你還記得……”
封齡的臉色在與他對視上的那一刻便冷了下來,此時聽見他說話,乾脆連聲音也變得冷硬無比:“不記得!”封齡說,“戈元鳴呢,讓他進來。”
男人站在一旁,沒有答話。
“戈元鳴。”封齡索性自己朝外頭大喊,“戈元鳴,你過來一下。”
男人見她這樣,無奈地垂下了眼瞼,嘆了口長長的氣,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終是沒說。
結果過了好一會兒,戈元鳴也沒進來,這件事他絕對是知情的。封齡不耐煩地舒了口氣,把這些事一串聯,秦術那晚的行爲便能合理地解釋了。
封齡有些氣惱,質問道:“這位大叔,我認識你麼?你就這樣緊緊盯着一個成年女性觀看,恐怕是不太妥當吧?”
“我自己的女兒,這麼多年沒見了,我看看你也不行?”男人的表現也自然了一些,不像一開始那樣,明擺着一副有愧於封齡的樣子。
封齡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貓,幾乎要跳起來,大聲道:“誰是你的女兒!我爸早在我十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姐姐拼死拼活才把我拉扯成人,這世界上,我就只有她一個親人。”
“我雖然不是什麼名人大腕兒,可也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就能當我爸的。”封齡氣的不輕,嘴上半點不留情,“您哪來回哪,一大把年紀了我懶得跟你吵,氣出好歹來我還沒法負責任。”
封齡說着,掀起被子就要下牀,可她實在是虛弱,又好一頓生氣,還沒坐起來腦袋就是一暈,倒在了牀上。
封遺骨有些無奈,上前幫她把被子蓋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她,知道她牴觸自己,也不急着澄清,只道:“你現在還沒好,不宜亂動,好好養着吧。你要不想看見我,我以後就不來了。其實我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太長時間沒見你,說到底還是想你,來看看。”
封齡把頭轉到一邊,強忍半晌,還是哭了。
“爸當年出了點事,不得不走,早些年都在國外,也是最近幾年纔回來。”封遺骨見封齡動容,話便多了些,“本來想一輩子在國外呆着的,可時間長了,我也老了,思想就變了,落葉得歸根啊,這就回來了。知道你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也不惜得見我老頭子,所以一直也沒想去打擾你們。”
封遺骨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封齡的表情,一旦封齡的臉上出現不耐煩之類的跡象,他就頓一頓,等着封齡跟他吵架。見封齡什麼都不說,反而是一個勁兒地流眼淚,也不打斷他,他就繼續說,這樣一來,反倒說了挺多的話。
“我這些年也沒把老本行落下,過的還算可以,本來沒想着去找你,但是前些時候算出來你跟你姐有危險,我很擔心。”封遺骨娓娓地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想見我,就派了我的大徒弟去保護你。”
封遺骨遺憾地搓了搓臉,惋惜地道:“結果元鳴路上讓人給截住了,受了挺重的傷,自己也變得不人不鬼的,最後還是讓你給救了回來。這一錯開,就沒來的及去救封韻,唉……”
“封齡啊。”封遺骨放緩了語氣,說道,“你這些時候遭遇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是爸爸連累了你,爸爸對不起你。我哪裡是不想去找你們,我是沒臉去找你們。”
封齡始終不說話,背對着封遺骨,就像他不存在一般,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多少。
封遺骨嘆了口氣,戚艾地道:“秦術前些時候來找我,將你自殺的事情告訴了我,因爲我可以用‘安身歸魂陣’把你救回來。”
“看見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封遺骨拍了拍膝蓋,站起來要走,“以後,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的,你以後,你以後跟秦術好好過日子……”
封齡好似死水一般的眼神忽然有了些波瀾,轉過身朝着封遺骨大吼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以爲你救了我,然後跑我跟前跟交代遺言似的裝裝可憐,以前的事我就能當沒發生了?我就能忘記你是個怎樣的人對你又敬又愛了?”封齡歇斯底里地喊,“你以爲我恨你,恨到見到你就跟見到仇人一樣恨不得弄死你,因爲你年輕時做了些禽-獸不如的事,是不是?”
封遺骨的身形一頓,一雙滄桑的眼睛裡閃動着淚光:“是!我知道你恨我,你應該恨我的。”
“既然你當初能狠心拋妻棄子,現在爲什麼要來後悔?”封齡死死地咬着牙,拳頭握得緊緊的,指甲都陷進了肉裡,“我不會原諒你,因爲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封遺骨錯愕地擡頭,不再清澈的雙眼愣愣地望着封齡,老淚縱橫。
他年輕的時候也以爲自己不會後悔,然而時間一長了,才知道那隻不過是他自己騙自己的藉口。他早就後悔了,甚至日夜在這悔恨中糾結翻騰,幾乎就要成爲他的心魔。
但是封齡今天這一句話,徹底將他救贖!
即便封齡其實並不願意見他,即便封齡對他的作爲仍然不認同,但封齡沒有恨過他,不啻於爲他保留了一個父親的尊嚴,這是他以往想都不敢想的美夢!
“秦術呢?”封齡嘆了口氣,不在這件事上多做表示,只是道,“他不是很恨你麼,爲什麼會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