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玉佩,那顆石頭凸起的尖角劃擦着手心,隱於心中的那股不可置信霎時衝上眉間,凝結成霜。
我不得不垂下手臂,直視眼前慘象,片刻之後,身後的溫玥輕輕攀上沉默良久的我的肩:“看也知道,這裡堆積的都是公孫家的人,至於那個人,你知道他是誰。”
溫玥很聰明,不用多慮便看出端倪,他說得如此肯定,就像被用力剝奪走的,讓我連保持沉默的權利都沒有。
他。
好像吳碾也說過這個字。
微微搖頭,我實在不願意去回憶那個名字。
我不願意叫他的名字,是因爲害怕,我很害怕,我承認自己軟弱,但就算我是個堅強的人,我想自己也無法坦然面對那個在我身邊,一步步變得瘋狂的男人。
身體已經死亡,那些強加在我腦海中的回憶卻不肯消逝,他溫潤的耳語,他期盼的眼神,落寞離去時他的背影,扼住我喉嚨時他那雙充滿愛意的眸子,連同軀體的疼痛及屈辱一起烙印進靈魂最深層的恐懼之中。
殘酷的,不堪回首的。
對於他的記憶,宛如被地獄裡的惡鬼不斷用皮鞭抽打,鞭稍之上是暗藏的鋼針,抽一下,打在血肉上,然後生生剌出一條鮮紅裂痕,比炮烙更殘忍。
“尚臨?”身後人小聲詢問。
撇嘴笑了笑,我略微輕鬆地回道:“沒錯,我知道。”
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笑,笑得這麼莫名其妙,但是反過來想,若是不笑,那又讓我擺出什麼表情?
或許虛僞是最卑鄙的保護色,卻也是唯一穿過層層隔膜,看得到心靈深處的悲哀,它看得到,所以它能瞭解,所以它讓臉上擺出對悲哀的笑,所以它變成了虛僞。
白日爲世人沉寂,夜晚隨之朦朧激烈,而並非做夢的夢靨,它替我痛心疾首地回頭,並不由得詛咒我的腳步,它呼喚着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
笑着笑着,暗色火光也漸漸變得刺目,變得恍然,然後得以暫時忘卻恐懼,也就在同時,望着眼前腐敗殘破的肢體,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必須爭分奪秒。
那個瘋狂的男人,他從來都學不會心慈手軟。
抓住溫玥的手,我很焦急:“沒時間停留了,我們必須馬上找到臭小鬼和溫柔。”
轉身欲走,溫玥則伸手擒住我:“不要激動,我想他的目標是你,再沒見到你之前,小柔他們是不會有性命之憂。”
憑什麼說的這麼肯定。
“你知道他是誰麼?他對任何人都不曾手軟,你看這一地殘骸,教我怎能不擔心!”反手甩開被扣住的手,卻發覺怎麼甩都甩不開。
緊緊扯着胸前衣襟的手指是那麼無力,虛弱得就連抓住思念都不可以:“我不想,我不想他們死掉……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思念如同遺落在身邊的手巾,到最後卻連擡手的拾起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望着它,如同現在只能眼睜睜望着它的主人。
大手輕輕拍着我的腦袋,比我高出許多的溫玥面無表情,他說:“你放心,小柔並沒你想象中的那麼傻,他還不至於讓自己就這麼輕易死掉。”
回頭。
“苦瓜臉,就算不相信我,你也要相信他吧。”大手在我頭上胡亂揉搓幾下,粗魯得很。
頂着被他揉亂的頭髮,忽然發現原本焦慮的心情緩解了不少。不滿的,目光隨即找到這個輕易說服自己的人,但只見他獨自在四周井壁附近來回走動,上下打量了會兒,伸手摸了摸牆壁,之後將指尖放在鼻息處,認真地嗅着,然後轉身對我說:“牆壁上的泥土很潮溼,但聞起來不像新土,這裡應該是很早前就被挖開的,我想……山莊的真正主人應該是個居安思危的人,或許有密道也不一定。”
無聲的望着不斷徘徊於井壁盡頭的溫玥,他不斷用手指敲打着潮溼的井壁,然後又轉移陣地,往來幾次,終於在那堆人頭後的井壁前停住了。
好奇上前,繞過散落在地上的肢體,來到溫玥背後,他正專注傾聽巖壁之後的迴音,覺察我的靠近,他示意我不要做聲。
幾聲沉悶回聲之後,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響頓入耳中。
溫玥收手。
“後面是空的。”我說。
隨手捏起一些巖壁泥土,溫玥藉由暗黃火焰端詳許久,最後搓掉手中溼土,小聲地說:“我要推開這裡,你站遠點。”
識相退後幾步,他立即聚氣於胸,最後微微收掌,以一種迅速而優雅的動作掌中那面牆壁,隨之聽見土塊碎裂的聲音,原本只是壁上極其細小的一線,瞬間裂成了無數條痕清晰的裂縫,下一刻,幻術似的,牆壁倒塌,空氣中馬上瀰漫着四散的殘灰。
前方出現一條黑黝道路。
掃了掃灰塵,溫玥再次用手觸碰道路周圍牆壁,嗅過一陣,他說:“這裡的泥土與外面味道一樣……我想,應該還沒有其他人發現過這個暗道……”
主動拽起我的手,他居然不以爲然地說:“怕黑的鬼,走吧。”
怕黑的鬼?
心中火苗暗暗燃起,使勁掐了掐他的手背:“胡說八道,你才怕黑!”
輕聲訕笑,他並未回頭。
剛想大力甩開他的手,不想正好望見他手臂上包紮的傷口,力道馬上變小許多,溫玥一定覺察到了,不然不可能平白無故的哼笑。
我妥協的任他帶着向前,暗色光暈在漆黑無聲中印出他的背部輪廓,被他抓住的地方尤其敏感,像火燒一般。不時偷偷瞥了瞥這個男人的背影,儘管如今的身體不習慣他大步前行的步伐,但我很努力跟上,只爲不知從哪兒冒出的竊喜心情。
“玥……”低聲囈語。
想不到這麼小聲他都聽得見,還霍然止步回頭望我,害得毫無準備的我只能胡亂接話:“越……來越,你不覺得腳下的路越來越硬了麼?”
事實也確實如此,起先行於泥土路上的微軟感覺不知在什麼時候變成了堅硬的觸感,就好像石板路一樣。同樣意識到這點的溫玥,拿着那星點火焰左右觀察,果然不出猜想,周圍早已不是泥土牆壁,而是由人工堆砌起的石壁。
望着前方的無盡黑暗,我不禁猜想,在這個黑暗的盡頭會是什麼。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總覺得我們在沿着一個上坡路前行,告知溫玥,他竟與我同感,相視無言,唯有繼續前行,帶着我繼續在漫長而不知何爲盡頭的暗道前行,大概過了很久,溫玥突然停住腳步。
不解上前,倏然發現在我們努力走了這麼久的道路後,出現在前方的,竟然是一堵冰冷的牆。
溫玥自然上前探尋那道牆壁後是否有另一條暗道,但令人失望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再怎麼尋找也是白費力氣,不僅僅是前方石壁,就連附近石壁也沒有能給我們一絲希望的曙光。
也就是說,這是條死路?
微微嘆氣,他有些氣餒,而我則是在看他忙乎完之後,輕輕拍打着他的背,溫玥搖搖頭,小聲地說:“沒用,找不到路,看來我們誤入歧途,尋錯方向。”
誤入歧途麼。
掩嘴輕笑,那個男人有些不爽地回頭:“你笑什麼,難道我有說錯什麼?”
搖搖頭,我不想激怒他,而是捲起袖子,慢慢蹲下,低頭笑道:“關於機關暗道,這可是大有乾坤的東西,人們往往尋得到路,卻找不到口,盡做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傻事。”
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看着用石板精細封存好的盡頭石壁,立即排除未修完路的可能,再者就是,我想這山莊主人也不會無聊到挖跳死路來玩,所以我敢毫無根據的肯定,這裡並非死路。
記得以前我很喜歡弄機關玩弄別人,所以偷偷學了很多設計暗道的方法技巧,本來權當少不經事的東西,現在想想,倒是派上用場了。
伸手撥開腳下的灰塵,拿火摺子仔細探照着腳下將近四尺見方的巨型石板邊緣,發現邊緣處有幾絲鬆動跡象,我望着這一直微微傾斜的石板道路,一路過來輕輕敲打,果然,在最後一塊石板上,我聽見與之前幾塊石板極爲不同的清脆響聲。
求助地望向溫玥。
他倒痛快,隨即蹲下,要一口氣掀開那塊撲在地上的巨石,我馬上按住他手:“輕點!萬一下面是公孫惠,你我豈不是自投羅網?!”
之前還感嘆他聰明,結果根本還是那個模樣,尤其是他現在望着我的眼神,讓我更加頭疼,他定定看着我,被遮住的臉說不清是不高興還是其他表情,半天毫無動靜。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失神,他很快便恢復,低頭輕手搬起石板,我隨即吹滅手中的火摺子,也就是同時,由下方飄進來的空氣頓時讓我們鬥志燃起。
果然並非死路。
底下好像是個昏暗洞穴之類的地方,只有微弱的火光立在牆上,好像一條幽幽的道路,忽然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惹起了我們注意,暗色輪廓看不清來人,直到他立在一個巨大鐵門前,帶着蔑視的笑意與裡面人說話的時候,我纔不由的瞠目震驚。
“燕信,主公與你的條件不菲,你又何必讓自己陷於這高強網罟之中,陪着那些冥頑不靈的將死之人活活受罪?”這聲音我自然記得,他就是當日就是第一個認出杯中含有劇毒“千山負雪”的歸元幫總舵香主,常思。
這麼說,常思也是……
“少羅嗦!”未等我想完,裡面燕信的略帶虛弱聲音傳出,毫不客氣,“歸元幫有你這等見利忘義的叛徒,我早該看出你與吳碾本就是一丘之貉!”
吳碾雖說爭權奪利,但最後仍是心繫着歸元幫,被人說成這般,我也只能搖頭嘆息。
常思顯得瀟灑自得,踱步上前,隔着那道重重鐵門,陰笑着說:“那這樣更好,四日之後,等他們盡數死去,我便是歸元幫名正言順的新任幫主,倒時候就算把你相好的墳挖了,你也只能在這裡乾瞪眼!”
“卑鄙小人!”燕信衝到門邊,顯得極爲抓狂,“你若敢動無歡的墓,我一定讓你死無全屍!”
用力大笑幾聲,常思陰寒地望着燕信:“你現在連條狗都不如,還想來跟我鬥?待幫主公抓到那個在大典破壞好事的小子,我再來收拾你們!”
說完,常思趾高氣揚地得意離去,燕信則鐵青完臉,半捂着胸口,順勢倒地。
破壞好事的小子?
原來你要抓我麼。
收回於心底的冷笑,我讓溫玥帶我下去,被突然出現的我們微微嚇着的燕信有些驚詫的擡頭,他望望我們身後空無一人的小道,不解地問:“外面這麼多人把守,你……你們怎麼進來的?”
示意他小聲,我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密道之事,然後望着他身後一羣臥倒在地的人:“他們怎麼樣了?”
搖頭,燕信苦着臉說:“期限快到了,他們最近疼痛得更加厲害,我和幾位長老雖然每天用內力給他們渡真氣止疼,但是收效甚微……”
蒼白的面龐,看來每日要渡自己真氣給他人,燕信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沉默了會兒,燕信幽幽擡頭,問道:“怎麼樣,找到解藥了麼?”
伸手拉出站在身後的溫玥,我點頭說道:“解藥沒找到,但是我找到會製作解藥的人。”
“製作解藥?”突然的,溫玥冷下臉,“這種劇毒的解藥材料異常難找,況且光是調製如此大量的解藥,少說也得半個月。”
半個月?!
聽到此話,燕信極其身後的幫衆統統表現出一種絕望的表情。
半個月,肉都爛了,還等你的解藥……
頓時覺得溫玥越看越不中用,正想借此朝他吼叫一番,誰知溫玥居然給我來一個峰迴路轉,讓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他說:“不過我可以調配出緩解藥物,將毒發日期延後二十天,只是這調配藥物也要起碼兩日……”
“兩日就兩日!”最先反應的人是我,猛力拍着他的肩膀,用堅定的口氣替燕信等人確認,“溫玥,我相信你兩日之內一定可以做到,對吧!”
似乎讀懂我的意思,溫玥沒有拒絕,我知道這個要求或許有些爲難他,但我現在別無他法,只有肯定希望,那些人才會想活下去。
燕信當然也明白,所以他退後幾步,竟然屈膝跪下,狠狠朝溫玥磕了個頭,懇切地說:“爲我歸元幫衆,燕某在此先行謝過……”
見狀,一直在其身後不做聲響的人一齊上前衝溫玥磕頭,不知爲何,溫玥顯得有些窘迫,臉一直朝旁邊看。
知道他不善言辭,可是,他這不言不語的,我也只能代他發言:“答應你就是,燕幫主快快請起,莫要引來守衛。”
雖說這裡離有人把守的大門還是有點距離,可是這裡本來漆黑無聲,給他這麼一弄,倒是嘈雜起來,而且,還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真的有幾個人影緩步走過來。
眼疾手快,溫玥立馬帶着我飛進那個密道中,而幸得走道昏暗,加之那幾個守衛眼拙,他們並未看見我與溫玥。
“吵什麼吵!”令我驚異,這幾名守衛居然並非受控的模樣。
“他孃的常老賊,老子都要疼死了,難道連喊都不給喊麼!”
“幾個背信棄義的東西,遲早有一天大爺我非把你們千刀萬剮不可,也讓你們長長渾身刀絞的滋味!”
“沒錯!”
……
不時從鐵欄牢房裡發出叫罵聲,頓時,整個牢房吵鬧一片,正好爲我與溫玥的離開創造了條件。
沿着原路回去,好不容易出到井口,我才注意到溫玥的手臂又開始流血了,他動動嘴脣,默然的望了兩眼自己的手臂,然後抓住我,將我輕輕一提,飛到圍牆上。
順勢用力對準戳了一下他的傷口,立即的,溫玥反手揪住我的手臂,瞪着我,話語中滿是慍意:“你做什麼!”
咧嘴笑了笑,我歪歪頭:“知道疼就要說,不要忍着,你把疼痛說出來,也就不會那麼疼了。”
停了很久,揪住我的男人撇頭,居然很囂張地說:“用不着你管。”
臭脾氣。
我不管你,誰管你。
這個任性妄爲的小壞蛋,成天就只會做讓人煩心的事情,甚至連擔心都不讓,我看你這二十年根本一點進步都沒有。
看他這模樣,也只好換個話題溝通,於是我說:“解藥的事,有把握麼?”
鬆開狠狠抓住我肩膀的手,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他淡淡地說:“剛纔還這麼相信的替我答應別人,怎麼一出來就開始懷疑了?”
問問也不成。
“好好好,我信你,我實在太相信溫玥大夫的治病良方,您老就是那懸壺濟世的岐黃老醫,是仁人之心的活神醫,是仙人轉世……夠了麼!”沒好氣的低吼,背對着他,憋着一肚子氣,害得我都不能正常思考問題,像一個傻子似的。
毫無預料的,大手突然用力揉搓上我的腦袋,看似親暱之舉卻暗藏怒意,溫玥下手力道之重,差點沒將我摁趴下,這無疑烈火添薪,使我愈加氣惱。
憤懣回首,豈料那個男人略帶思冥,擡頭望天,一抹清冷月光終於替我找到那雙被他深深掩埋的水墨色眸子。盪漾的水痕,明亮而親切的流眄,月色似狂瀾一般翻卷於他隱沒的臉,遮不住的宛如輕煙似的身體,華光盡顯。
儘管只是一瞬,卻足以讓我爲之失神落魄。
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