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番外

老實說, 第一眼見到那小子的時候,溫玥真的以爲他就是子文。

就算只有一個背影。

握住發亮的石頭,那個人四處張望着, 翻眼望去, 滿庭春色, 紅紅的海棠花瓣不斷經由那抹背影, 零落到自己腳邊。

像極了那天。

當子文拋下一切離開闌國的時候, 他的心是憤恨的。

他恨不得殺了他。

之後,子文銷聲匿跡,隱隱聽說月氏王受傷痊癒, 但兩國再未交戰,邊境將士懸着的心也鬆緩下來。

溫玥回到自己的房間, 苦澀的心情再一次於心中飄起漣漪。

你現在……在哪裡?

他很想問, 卻不知道應該問誰。

一次次欺騙, 自己已經喪失去找他的資格,如同輪迴, 這一次結束,下一輩子還找得到換了模樣的他麼?

微乎其微吧。

渾渾噩噩的溫玥只能喝酒度日,而溫霄從小到大一直偷偷喜歡的遠房表妹也偏偏這個時候來到他身邊,好像直到成親最近他才知道她的名字。

孟如煙。

夢,如煙。

嘲笑着自己這一路走過來的腳印, 結果不過一場殘忍的夢, 曾經擁抱住的溫暖早已漸漸冰涼, 暮然回首, 已經尋不到那個站在高牆上衝自己壞笑的他。

抵死纏綿, 所有的親吻仍記憶猶新。

只是恍然夢醒,發現昨夜於自己溫存的人竟是那個女人, 自己昏沉犯下大錯,溫霄鐵着臉不說話,而自己早沒什麼期盼,自顧認爲,也許就這樣娶妻生子也很好吧。

閉上眼。

畢竟,他也一定在那個男人懷裡溫存。

心很痛。

每當心臟疼痛的時候,他總會喝酒,只是無人對飲,越來越寂寞。

那一天,一個叫柳蘇的男人爲了救他兒子而找到溫玥,溫玥慵懶醉醺醺地擺手不見,但是那個男人很堅持,於是他耐着性子讓他進來。

那個男人進門後,卻是一臉驚訝地問:“你就是溫玥?好久不見。”

半睜着眼,溫玥低頭不語。

見過這個男人,似曾相識的桃花眼。

猛然想起,貌似曾經施手援助過這個男人的妻子,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他的妻子應該去世了吧。

聽聞他是來爲自己小兒子求藥,之前診治過他妻子的病情,於是大致瞭解病況,詢問一些症狀表現,得知他兒子並不似他妻子病入膏肓,於是低頭開了一劑藥方,叫他給他小兒隔年煎服,並囑咐勤加鍛鍊身體。

接過藥方,稍稍沉默之後,只聽那名男子有禮貌地說:“方纔陪一個友人前來溫家堡,他好像是來看溫小公子的。”

友人?

溫玥挑眉,柳蘇也是極其精明之人,看出溫玥在意,於是再次拱手說道:“方纔我路遇一個小地方,碰見了……碰見了之前與溫小公子一起到過我家的尚兄弟,他說想來溫家堡看看,於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溫玥已經衝過去,一把扯過那人胸前衣襟,醉意全無,佈滿血絲的眼睛突然出現一種焦急而強烈希冀的光:“……你再說一遍,剛纔誰來過溫家堡?”

“尚兄弟……怎麼?”柳蘇望着他,“尚兄弟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你們吵架了麼?他看見你的時候好像很悲傷……”

“他在哪裡?!”已經來不及思考,溫玥現在只想找到他。

“在麒麟山後的一個小木屋,剛纔還想送他回去,結果他拒絕了……”柳蘇沒有說完話,溫玥就已經飛似的跑出門外,望着那抹背影,柳蘇默默搖頭。

飛快穿梭在林間,溫玥迫不及待想要找到他,找到那個人,找到他唯一的愛人。

或許是跑得太快,腳踝樹枝不小心絆倒,他跌落在地,腰間上好好的玉佩碎成兩半。

玉碎,人亡。

天空傳來飛鷹淒厲的鳴叫,溫玥驀地回頭,一個人人都沒有……

不敢停步,他立即起身,一邊尋找一邊叫喚着,可是無論怎麼呼喊,沒有人給他迴應,再也……不會有人給他迴應。

尋覓半天,待他終於找到那間屋子的時候,他看見了江景川。

“你來了。”默然的,江景川回頭,眼神早已茫然。

“他呢?!”溫玥早已顧不上疲累,他現在只想見到他,只要見到他。

江景川回頭,閉上眼,幽幽答道:“子文他去了一個地方,他說會去等一個人,在他們約定的地方。”

溫玥愣在當場。

小壞蛋,我很喜歡這裡……

如果以後有機會,我一定來這裡,隱居,再也不離開……

那時候,子文望着自己,想說什麼卻始終沒開口。

退後幾步,溫玥只知道奔跑,他只知道不斷奔跑,時間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等他終於來到空無一人的那個地方,眼前蒼涼溫馨的畫面令溫玥再也無法抑制,跪地掩面,失聲痛哭。

原來你從來沒有離我而去。

溫玥,我一直很清醒,只是你們以爲我很糊塗罷了……

溫玥,從頭到尾,你根本就不信任我……

背叛我們感情的人,始終是我。

是我錯了。

你會原諒我嗎?

你會回來嗎?

沒關係,我等你回來,無論多少年,我都等,等你原諒我那一天。如果這一切都是懲罰,我願意換取所有一切,只要能再與你再次相見。

而再次相見,卻是失落的開始,那個人並不是子文。

花心的小鬼。

溫玥對這個人沒什麼好感,光看他滿身的痕跡就知道他絕不可能只有溫柔一個男人,可偏偏小柔對他死心塌地,爲了他經常發狂咬自己,也不好好吃藥。

又是一個姓尚的。

把他扔出去的時候,沒想到溫柔會躲在一邊,跟着他一起跑出去,結果兩個人差點被狼咬死,本以爲那個姓尚的會自私地犧牲溫柔,卻沒想到被啃得體無完膚的人是他。

突然,子文的影像再次與他重疊。

或許是帶着對愛人的思念,讓他救回這個人,可是他極度討厭將子文與這個花心小鬼相提並論,於是總是挑着刺說話,什麼難聽說什麼,並且告訴這個早已不是人的小鬼他是如何能顯身出現,果不其然,小鬼猶豫了。

本來沒有交集的兩人,硬生生被一種奇怪的羈絆弄在一起。

溫玥依然不喜歡尚臨,十分不喜歡。

覺得很像,越看越覺得他像子文,可是心裡一直在否認什麼,帶着點不可置信,他只知道自己見到小鬼便會火大,心緒不寧。

可是……等他離去,卻有些地方變得悵然若失。

溫柔也在那個時候起了變化。

本來被他小時候用藥物變黑的綠色眼睛漸漸浮現,這不算什麼,按理說那副治癡藥的藥效應該很好,可溫柔卻仍舊呆呆傻傻,成天有事沒事就偷跑出去,總要過個三五天才被溫玥抓回來。

其實,溫玥隱約知道,溫柔其實已經好了,只是心裡一直在逃避,不願清醒。

他也在逃避,逃避自己的兒子,自己的過往,甚至他在逃避一條在秦陽鎮,小鬼房間裡發現的方巾。

上面的“玥”字依稀可見。

那一刻,他沉默。

若非那個小鬼再度出現,溫柔也不可能會這麼快樂,自己連帶跟着有些緩和,但這不代表他會幫他們忙。

“溫玥,我也不想跟你廢話,跟你做個交易,這一次你若幫我們,我……就告訴你那個人在哪裡。”咄咄逼人的口氣,小鬼的眼神根本與子文毫無差別。

不過,溫玥卻問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尚子文。”

這個名字,真的再熟悉不過。

擡頭望向眼前的小鬼,溫玥安靜下來,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

強硬的語氣,近似於耍賴的態度,當然,還有他對自己肆無忌憚的表情,都讓自己的心變得很平靜。

儘管,小鬼經常把自己惹得七竅生煙。

“你脾氣這麼不好,萬一給氣出毛病了,我怎麼擔待得起啊?”

老是這麼沒心沒肺嬉皮笑臉,到最後居然硬生將自己脾氣磨沒了。

這是溫玥想不到的。

就算他做了更過分事,溫玥也終究無法做出什麼暴力舉動,只能呈嘴皮子功夫。

無意中,溫玥發覺那抹壞笑越看越熟悉,還有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簡直跟子文如出一轍。

或許這麼亂想不對,可是世上卻只有一個人會叫他,小壞蛋。

那天篝火旁,試探性的,他問:“以前我也見過你這種人,什麼也不解釋就做了讓人費解的事,他留給我的只有知道所有真相之後那種無盡的懊悔,他什麼都不跟我說,我跟傻子似的什麼都不知道,還做了傷害他的事……”發覺那個小鬼嘴角動了動,“他不來見我,恐怕是還未原諒我吧。”

“不,他會原諒你的。”堅定的口氣。

“你又知道。”心裡有底,但並不想戳破什麼。

“他要是再不原諒你,你可不得變成老妖精外加比茅坑石頭還要硬臭的脾氣更上一層樓麼?”

“小心我把你扔進火裡烤了吃。”

“老妖精要吃人。”

只有他敢這麼衝自己開玩笑,就只有他。

他在想,或許是老天聽到了自己的祈求,能夠再次見到他。

儘管誰都沒說話。

儘管這只是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不需要別人知道。

等了二十年,至少終於等到了他,於是殘缺空白的二十年得到了充足的色彩,人生的另一頁終於可以向下翻去。

而下一頁,不再是空白。

“溫玥!”又是那個小鬼的聲音,“你這死老妖精,不要走這麼快,我不認路啊!”

“真沒用。”冷嘲熱諷似乎已經成爲家常便飯。

伸出手掌,遞到那個小鬼的面前,小鬼傻傻地望了兩眼那雙手,然後毫不客氣地抓住,沒半刻,蹬鼻子上臉,立馬竄到溫玥背上,舒坦地說:“只有這樣你纔不會丟下我走掉,嘿嘿,快走啊!”

不耐煩地冷哼一聲,卻不曾拒絕越來越囂張的小鬼。

是啊,再也不會丟下你走開。

再也不會。

眼看頭頂依舊白雪皚皚,微風拂面,驀地回頭,才發現身後繁花似錦,已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