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目光,我總覺得面前這個長相普通的男子的神太過犀利,好像能夠十分輕易穿透靈魂的界限,知道他人心中思甚欲言。再一看,倒不是人們常說的瞳凝秋水這般境界,只不過,對我來說,那抹看似平常的眼瞳,卻有種熟悉之感。
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思來想去,倒是公孫惠不由笑了出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指尖動作優雅得很,隨後悠然擡首望來,他說:“上次聽人說你叫小文?”
不知他爲何要問起這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不變應萬變纔是上策,於是我亦將茶杯放下:“想不到公孫公子仍然記得小人,小人對公孫公子的記性真是佩服萬分。”
一開口說話,他楞了一下,但很快恢復。
由於衆人都當我是蕭北辰分舵的人,所以面對總舵之人,我必須保持着一定的謙卑之態,何況我現在面對着的,是前任幫主姬無歡的朋友,雖說沒人知道公孫惠的來歷,但可以肯定的是,公孫惠的來頭肯定不小。可進屋之後令我甚覺奇怪的是,公孫惠四周卻沒有護衛,甚至連服侍的小廝都沒有。
儘管話語謙卑,但我的自尊絕不會允許自己擺出奴顏婢膝的媚態,好在帽檐遮住了臉,不然給人看見我這般無所謂的表情,還不得將他氣着。
或許不會。
公孫惠自我進屋來便是淡笑自若的模樣,就算知道他只是表面在擺笑,可好歹人家沒給自己臉色看,沒給臉色看,那就有交流的機會,有交流的機會,我就得以從話語中得到一些線索。
相互沉默了一會兒,公孫惠仍是毫不掩飾地望着我,隨後低頭笑了笑,他說:“閣下此番而來,看似躊躇猶豫,怕是有什麼想問吧?”
第一眼就知道公孫惠是聰明人,跟聰明人對話越坦誠,他話語越真實,反之,一味玩着小聰明,到最後只會碰得一鼻子灰。
理了理衣袖,我兀自笑道:“不瞞公孫公子,既然被看出來了,小人也不好隱瞞着什麼,只是小人無意中聽見當日吳幫主出事之前,與公孫公子在百香樓喝酒談天,直至卯時纔回房,之後就發生了慘事,衆人猜測不已,不知公子對此作何感想?”
聽我說完,他大笑兩聲,犀利地眼神中多了幾分奇怪的顏色,他正坐我對面,單手扶額,嘴角依然止不住笑意:“是啊,一般人都會這麼想,不過聽人從人嘴巴里說出來倒是第一次,之前燕信那小子跟我拐彎抹角就是不肯說出口,既然他不問也算不得我不說,我可沒工夫很人耗。”
燕信。
原來,他也在猜測。
想想也是,人家畢竟是歸元幫副幫主,現在姬無歡亡故,吳碾又被人殺了,他便是這裡說話分量最重的人,由他查案也是理所應當。
歸元幫人員形形色色,參差不齊,關係網太多,想要一時半刻弄清楚是不太可能。身爲下人的李一儘管一直在瀧城總舵中,但這其中之事估計這個老實人也不甚清楚,而現如今唯一可以詢問的蕭北辰不知還要跟我生氣多久,真是苦煞我也。
擡眼對視,正好看見公孫惠的眼,那雙眸子流光閃爍,看似清淡,卻混合着一股難以言喻的火,他望着我,說:“難得你如此坦率,我也不必隱瞞什麼,當日我的確獨與吳碾喝酒至深夜,不過依你所說按論時辰,我便不知了,至於你心中猜想之事情……”他託着下巴,“還要靠你自己去查探明白。”
點到即止。
果然是聰明人的回答,既不給你明確答案,又在話語中給你一兩絲極其重要的提示。
公孫惠指的是一條迷途路,卻是探尋真相途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他告知我的這些話,我並不明真假,但他卻讓我毫無懷疑的相信着。
猜出謎底,真相便近在咫尺,一切自然明曉。然而,聽不聽得出來他話語中的玄機,便要看自己造化了。
都說造化弄人,可我不喜歡淺嘗即止,面對公孫惠給的謎題,我自是欣然接受,離去時略帶感激地說:“小人受教,多謝公孫公子指點。”
卻要出門,公孫惠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猛地抓住我肩膀,使我不由的嚇一大跳,如果我還是人的話,估計背後已經溼一大片了。
側頭而過,他幽幽放了手,可是不經意入目看到,有意無意的,公孫惠竟然咧嘴,不明笑意地望着我。
那股子寒意又再次升起。
沒有多想,我立即擡腳出了他房間,恨不得早些離開這裡,等我出了小院,纔在心底重重舒了口氣。
他用的力道並不大,但很奇怪,被他碰到的時候,總感覺靈魂會被吸走。
望着自己依然成形的手指,不禁笑自己多疑,也許是因爲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被人碰觸,所以一時間纔會這麼不適應吧。
可是,我不能不多疑。
吸取多少人最後的遺憾氣息而終於留存下來的我,好不容易一點點縫合被前塵往昔破碎的靈魂,如今我什麼都沒有,唯有一副稱不上活着的身軀,我不想失去。
世上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就連能夠流連的記憶都是這麼不堪回首,我不喜歡回想,亦沒再多想,無論是那個一無所有身敗名裂自己,還是背盡罵名再無歸途的自己,都不那麼重要了,只當自己早就死在沙場亦或那些無謂牢籠,雲捲雲舒百年之後,伴着自己的只會是自己。
命不由我。
只當自己應該這麼過活,就如同悄然天涯而去的山鷹,翱盡天下,無常世間,誰不再是誰心中的塵埃。
閒庭信步之餘,天色漸黃,還未來得及轉身回去,就突然被人從身後用力提起,那人臉色不善,瞳孔依然充斥着火藥味,嘴裡罵道:“你這惡鬼沒事亂跑,是不是又跑出去害人?”
要害也先害你。
他脾氣不好,我也不見得會投降,掙扎一番見他依然未停手,便直指他眉心:“再不放手,莫怪我害你。”
本來這招算是我的殺手鐗,可今天看上去卻一點兒用的沒有,蕭北辰不僅不吃我這套,而且毫無畏懼地一把將幾乎沒什麼體重的我拎起,直接帶回房間,帶上門,他不客氣地說:“我讓你亂跑!”
倒好意思,不知是誰給我擺張臭臉,讓我不得不出去。
蕭北辰憋氣歸憋氣,但這個少年並沒我想的那麼暴力,他進門後只嘟囔幾句,便輕手將我放了下來,然後反手轉身,看上去仍未消氣。
本來沒想什麼,可在他轉身之後,我不經意看見側臉及頸脖的汗水。現在是春季,若不是做了激烈運動,不會出這麼大的汗。
搖了搖頭,想起這個少年平常對我吹鬍子瞪眼的模樣,我實在很想否定腦海中蹦出的想法,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你剛纔是在找我?”
明顯的,少年身形猛地一震,回頭狠瞪一眼,不自然的抽動嘴脣,好半天才說:“找你?憑什麼,你以爲你是誰?”
“哦。”瞭解地點頭,我扯下帽檐,自顧走到一邊,閉目養神。
突然覺得身前很熱,緩緩睜眼,發現一張特大號五官扭曲的臉出現在我面前,原本還算得上英氣的臉上此刻青筋滿布,兩眼血絲更是入目清晰,尤其是他磨牙的聲音,此起彼伏抑揚頓挫。
“你做什麼。”冷淡地望了他一眼,“沒事不要來吵我。”
這話一說出口,好似烈火添薪,少年的臉都氣得赤紅,如同燒紅的鐵塊,渾身怒意發抖而上舉拳頭,他正正瞪着我,咬牙切齒:“尚臨,你這個沒心沒肺的!”
平靜看着他攢緊的拳頭,我說:“沒錯啊,我的確沒心沒肺,鬼怎麼可能有心有肺,你不會這麼天真吧。”
誰讓你之前跟我憋氣,惹我興起,不氣氣你我渾身不舒服。
果然,少年氣得兩眼瞪大,頭頂冒煙,猛地放下手,他一個箭步躍上牀鋪死命咬手做自我摧殘去了,而我仍不緊不慢的閉目養神,對他不予理會。
當前重要的,是要仔細分析從公孫惠口中得知的信息。
他說與吳碾喝酒至深夜,依照此話,他必定是與吳碾本人喝酒,而且從李一口中也得出了一條重要證據,就是吳碾身上喝酒之後纔有的紅色疹子,但是義莊那具屍身分明沒有起疹子,而且那天他出現在房間內的時候,也是沒見有起疹的模樣……莫不是找了一個同樣會喝酒起紅疹的代替者?
這太牽強了,就算有,也不可能與吳碾生得一摸一樣。
莫非用了易容之術?儘管這不是不可能,但仔細想想,若然這麼大費周章地易容陷害吳碾,那麼他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那夜一直守着吳碾房門的李一視線中逃離。而且,有那功夫的話,他又何必要弄出這麼多假象,搞得這麼麻煩?
令人費解。
第二日就是繼任大典,李一縱使再累也要守着吳碾,據他說是因爲他怕吳碾宿醉不醒,誤了時辰,所以等在門口,直到辰時準點推門才發現吳碾已然死去。
這麼說,那人必定武功高強。
這完全是廢話,歸元幫什麼奇人異技都有,各個武功高強,況且此次繼任大典,往來不少武林高手,要尋一個兇手那便是大海撈針,所以這個線索也只能斷在這裡了。
於是我想到,公孫惠說他沒注意時間,莫非真的是時間上出了什麼問題,還是本身驗屍的時候我的判斷有誤,甚至我之前所認爲的理所當然統統都是與真相南轅北轍?
人最怕的就是懷疑自己,而我現在正是如此,一旦懷疑自己便會猶豫不決,所以我當機立斷摒棄腦海中的胡思亂想,睜開雙眼,給自己一個舒緩的時間。
月色如洗,於半透明的窗紙外傾瀉進來的銀白光芒好像潔白的霜,由地板一直延伸到對面的牀榻上。
順着月光,我看見牀榻上半躺入睡的人沒蓋被子就睡去了。
真是大咧之人,難道他不知道春天易變寒,以爲自己有點武功就天不怕地不怕,病來如山倒,再厲害的武功也鬥不過病魔。
緩身走去,抽出他身旁的被褥,替他蓋上。
繼續幹坐一段,覺得無所事事,爲了防止自己亂想,所以走到門邊,正想開門的時候,蕭北辰冷不丁地從身邊冒出一句話:“你要去哪裡?”
神出鬼沒的小鬼,明明記得他在牀上躺着的,怎麼就突然起來了?
正待疑惑地望過他,蕭北辰撇撇嘴,看上去心情好多了,用手捅捅我,他堅持不懈地問:“幹嘛不說話,難道你又要去害人?”
在你眼裡,我除了害人之外就沒別的事情可做麼。
無可奈何地望着身邊少年,我嘆氣說道:“我只是出去走走,你睡覺去吧。”
“我睡不着。”他毫不遲疑地回我一句,隨後望過來,“我跟你一起出去走走,省得你去害別人。”
原來我還是個沒有信譽的鬼,這倒對得起我的鬼名聲了。
出門逛逛,有個人在身邊倒也不那麼無聊,夜色微涼,我們步行出了瀧城總舵,在白晝人員望來密集的大街上,卻見不到半個人影,只有一些客棧妓院還在門口亮着燈籠。
不過今夜月色如此美好,望着銀色鋪滿的大街,倒有一種說不清的美感,於是我衝着身邊一直望着我不說話的少年說:“走在這裡倒讓我想起寒都的夜晚,那裡的道路也如這樣銀光閃爍,只不過由於太冷,所以大家都不願出去,想想那時候還真是冷呢。”
那時天冷心熱,如今回想起,卻是寒上加寒。
“你也會覺得冷?”蕭北辰不由好奇地問,“你不是鬼麼,怎麼會覺得冷?”
看他這副天真的欠揍模樣,我忍不住反駁:“好像我從一開始就是鬼麼。”
恍然大悟的點點頭,那種好似被人醍醐灌頂的表情更令我氣憤,隨後他摸頭想了想:“那你活着的時候就去過寒都?我在那裡住了十幾年,怎麼都沒見過你?”
你見過我纔怪。
“我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去的,你怎麼會見過我。”那時候的寒都寒冷異常,但爲了尋人,我和溫玥便冒着寒冷穿越寒山。死後雖說也跟清路過那裡,不過我早成鬼魂,一般人又怎能看見我。
似乎很驚訝,蕭北辰上下打量着我,震驚地說:“你死了這麼久?!”
不然你以爲。
他拉扯着我的手臂,用瞭然於胸的表情望着我,他說:“我還當你是惡鬼,現在看來,你雖然吸別人的陽氣,可也算是情有可原,畢竟死了這麼久……”
請問蕭大爺你是在誇獎我麼。
正談論着,前方緩緩走來一個跛腳的打更人,待他走進,藉着月光,我發現此人生得口歪眼斜,略顯可怖。
決不能單憑長相去判斷一個人,至少眼前人是這樣的,儘管他面相不好,可是他見我們,便徐徐過來,憨厚地說:“已經三更天了,二位莫不是過路的旅人,尋不到住處?要不要我幫忙帶路,這裡我很熟。”
搖頭,我說:“不用麻煩小哥了,我們二人只是夜半無眠,便出來走走,待會兒就回去的。”
打更人望着我們,好心地說:“還是早些回去,時至夜半,好生歇息明日才能養足精神做活。”
突然間,我想起李一曾經說過,在那天卯時曾經碰到過一個叫“阿水”的人,此人受惠於吳碾,以打更倒夜香爲生,緩了緩,我便開口問道:“難道小哥就是阿水?”
略微驚訝的,打更人看我,身邊的少年也不住扯扯我的衣袖,滿臉困惑,之後打更人稍稍點頭,答道:“沒錯,正是阿水,不知你們……”
“我們是李一的朋友,他說他有個打更的朋友叫阿水……”說到一半,看見阿水原本有些不解的眉頭鬆了開來,我便繼續詢問,“阿水,你叫我們早些回去休息,那你每天都工作到這麼晚,不累麼?”
阿水暗暗笑了笑,雖然長得很醜,但是他笑容卻是真心的,他說:“難得有人關心我這醜人,打更倒夜香雖然辛苦,但我這模樣是萬不能白日出行的,如今能餬口我已心滿意足,並不覺得累,兩位看上去也像是好人,我先謝謝了……對了,李一大哥最近怎麼樣,自從年關之後都沒見到他呢。”
我搖頭,說:“吳幫主過世,他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聽我這麼一說,阿水也不由自主地搖頭嘆氣,好一會兒他才擡頭說道:“希望李一大哥能早點恢復精神,畢竟人死不能復生……”他倏爾看了看天,再次望向我們,“時辰不早了,我打完更還要去倒夜香,二位早些回去休息吧。”
說完,阿水便離去,而一旁的蕭北辰則更加不解地望過來,他問:“你怎麼知道他叫阿水?”
“上次遇見李一的時候你也在場,是他親口告訴我們的,難道你不知道?”見他窘迫的模樣,想必是真的忘記了,於是我笑了笑,接着說,“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給你的,想要破解案件,首先要注重細節,有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話語或者物品,往往就是破解案件的關鍵,經過深思熟慮萬般思考再將其中無數瑣碎片段重組起來,才能爲真相指出一條明確道路。所以以後做事想事,一定要好好思量細節,切莫大咧武斷,知道麼。”
本以爲我的說教會讓他大發雷霆,誰知他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居然聽得聚精會神,最後還不由地感嘆一聲:“原來是這樣……尚臨,我以後一定會很注意很注意細節的。”
突然的態度改變令我一時間還不能適應,有些發愣地望着他,結果他什麼也沒說就拽着我的胳膊朝身後走去,我不禁問道:“你要去哪裡。”
“回去睡覺。”邊拉着我邊說。
你睡你的覺,拽我做什麼。
沒問出口,因爲我發現少年最近變得越來越大膽,居然敢赤手抓我,他之前不是很怕我吸他陽氣而與我一直保持高度距離的麼。
令人猜不透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