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我們走吧……”黎書清在那邊跟那攤販寒暄了幾句之後，轉頭對着月色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笑靨靨地往前頭走去了。
月色怔怔然，卻也是呆愣了片刻也跟上了他的腳步，將那青翠翠的草編螞蚱妥帖地收在了袖口裡，然後集中心智讓自己忽略掉剛剛的那一場鬧劇和臨走前那攤主猶帶着濃濃豔羨的目光。
他們在明州城裡邊轉了大半天，觀賞了許多具有江南特色的人情事物。也認識到了，江南果然多才子多美好的詩篇與歌聲，隨處可見長衫磊落帶着儒帽的儒生模樣的人羣聚在一起或坐在路旁茶座裡高聲暢談，或獨個獨個的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在路邊擺了個攤子，一張桌，上邊擺着一大摞白紙、一臺硯、一支筆、一個紙鎮，一把椅，背後一個大大的架子，上邊掛滿了書畫作品，而那些個書生則是俯首在桌前，用那紙鎮壓着輕飄飄的白紙，然後提筆在上面或肆意暢快地潑墨渲染，或小心細緻地精心雕畫。大多的這些書生都只是將這一小塊地方當作是自己展示才華的天地，所作的詩歌畫作是讓人來觀賞評點的，只有少數一些落魄書生用這些字畫來賺取一些銀兩，同時也希望藉此來吸引有識之士。
黎書清非常仔細地看着上邊那些書生所作的字畫，尤其是極度關注那些他們作出的詩詞曲賦。他專注的時候是非常安靜的，眉目間有些與平時不大相同的認真和靜肅，像是整個人都沉浸在了那些他所關注的事物中。
他會時不時地點頭，嘴角微露笑意；會時不時地輕微地搖頭，表情顯露一些些的不贊同。他也會走到那些書生擺的攤子前，面露微笑十分親切地與他們交談。他本來就生得一臉與人親近人畜無害的樣子，又腹有詩書氣自華，很容易地就能被那些書生們接受，三言兩語就攀談了起來。
“你這首律詩寫得好，只是感覺頷句和頸句這兩句有點矛盾了……”
“這首詞裡邊，我惟獨喜歡‘寶簾閒掛銀鉤’這一句，初讀並不覺得有什麼地方出彩，但是細細品來，總覺得‘閒’這一字用的極妙……”
“這首詩——我知是你的心血之作，可是恕我直言，它實在是有些差了，遠沒有你放在它旁邊的這首詩好。想來，你在作這首詩的時候，心境有些受干擾了，是以，寫下來的字句都顯得凌亂，像是胡亂拼湊在一起的……”
黎書清對着其中的幾個書生，評點他們的那些詩詞。他一臉正然，在作出評點的時候也是認真得不像話。對待每一首詩，從首句到末句，對待每一闋詞，從上闋到下闋，甚至是細細推敲到其中的煉字，他都是用盡了心思去評點的。
有光彩的地方，他會不吝讚譽地向對方表示敬佩，有不足的地方，他會毫不藏私不懼責罵地指出來。
也許正是由於他的這真誠的態度，提出的評點都是很中肯的，還有那些書生亦是友善並善於吸取意見的，他不僅沒有受到那些書生們的敵視，或者惹怒他們，相反地，他得到了特別熱情的歡迎。
在那邊擺着攤子的書生們都紛紛地向他聚了過來，一方面是仔細地聽他與別的書生的交談，另一方面則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詩作，來尋求他的意見和指正。
黎書清身邊圍的人越來越多了，原本站在他身邊的月色早早地就被他們的身軀給擠了出去。
月色站在外邊，看着跟自己隔着兩三道人牆，努力地應付着那些個書生的黎書清，不由地對自己的這位主子心生濃濃的敬佩之情。
被那麼多人圍着，七嘴八舌地請求評點，也難得他還能保持着一派輕鬆的神色，有條不紊不疾不徐地對他們手中的那些良莠不齊的詩作在短時間內作出一針見血的評點。
他不是來採風的麼？採風不就是真真實實地記錄麼？難道還需要給別人的詩作提出修改意見麼？
月色有些疑惑。也是第一次，她明白了他這採風工作的不易，倒是自己先前想的有些簡單化了。
不過啊——她家的這位主子，即使是站在那麼多素衣翩翩，帶着儒帽，一身書卷氣的書生們中間，也還是很挑眼，讓人遠遠地，一眼就能夠看得到。
是該用“鶴立雞羣”這個詞麼？不過——這詞說出來好像實在是對那些書生們不住啊……
月色被冷落在一旁，但是看着面前這着實有些熱鬧的場景，好像也有些自得其樂了。
大道上，遠遠地，一輛馬車駛了過來。那馬車很大，前邊由兩匹馬拉着，馬車上的車廂，一眼就能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木材做的，車頂的四個角微微上翹，上邊各掛着一個銀製的鈴鐺，兩匹馬在前邊牽着走，那四個角上的鈴鐺隨着那馬兒的步子左右晃動着，發出“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響。馬車前邊的簾子和兩邊開出的窗格子上的簾子都是用明州城特產的綢緞做的，上邊還鑲着金線，在陽光的照耀下，那根根金線亮閃閃的，隱隱約約地構成一個瘦削的彎月的形狀。
那馬車在行到黎書清他們不遠處時，那駕車的年輕僕人腦袋微向右側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就拉緊了繮繩，控制住了那兩匹馬的腳步，讓馬車停了下來。許是馬車裡邊的主人聽到了這邊熱鬧的聲響，才讓那僕人停下車來的。
然後那簾子動了動，一個扎着雙環髻的丫鬟模樣的女孩子探出頭來在那駕車的僕人耳邊說了幾句話，目光向月色這邊示意了一下，就見那僕人朝月色看了看，然後頷了兩次首，嘴巴動了動，緊接着就跳下了馬車。
那個丫鬟模樣的女孩子在那僕人跳下車後，就又朝月色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就將腦袋探回了馬車裡邊。布簾子動了動，歸復平靜，裡面沒有什麼聲響。
而馬車這邊的動靜，月色那邊是一點察覺都沒有的，她依舊是筆直地站在那裡，目光注視着她家那主子單口對羣儒的瀟灑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