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則有,不信則無。
這是蘇文前世的一句老話,如今放在這片雪山寒風中,卻得到了最好的應證。
十國聯考分爲文試和武試兩個部分。
其中本屆武試又分爲修心之考、登山之考,以及最後的爭桂之考三個階段。
但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其實登山之考也可以被分爲兩個部分。
前一個部分,在饕餮和蒲牢之後,便已經結束了,後一部分的考覈,卻是從睚眥那裡開始的。
前後兩個部分銜接流暢,順理成章,所以很難讓人察覺到其中的差別,尤其是那些身處雪山之中的考生們。
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座山不是廬山,卻依然在皚皚白雪和淒厲的寒風中隱去了自己的真容,讓人難以窺其全貌。
蘇文並不是這百年間第一個識破登山之考詭計的人,遠的不說,十二年前,便已經有一位名爲蕭笑的考生,窺破了其中的隱秘,進而登頂成爲了此輪榜首。
相比起來,蘇文不如蕭笑。
因爲他雖然看破了這座雪山真正的考驗,卻沒有辦法騙過自己的內心。
從登山之考尚未開始的時候,蘇文便從沐夕口中得知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傳言:在雪山山頂上,盤踞着一頭實力堪比半聖的屍妖!
要知道,參加十國聯考的學生全都只有侍讀之位,即便他們全部合力起來,也絕不可能戰勝一位半聖!
那麼。這道題目,就沒有意義。
更沒有道理。
事實上。在此番登山之考中最大的強敵,只是兩頭實力被壓制在中階魔獸範圍之內的饕餮和蒲牢。
可是。這樣的考驗,卻帶有非常強烈的欺騙性,或者能夠給人的心理施加強大的暗示。
當考生在途中遭遇兩大魔族聖獸的時候,出於思維慣性,便會認爲,接下來所出現的,應該是另外兩頭聖獸。
所以,纔有了睚眥和囚牛的出現。
再然後,當蘇文斬殺囚牛之後。他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他在擔心,後面會出現魔族的七大祭司。
於是,接下來,他就真的遇到了七大祭司,若非巧遇田宇,兩人強強聯手,以文武之道強襲七大祭司,或許蘇文早就止步于山間了。
可惜的是,在蘇文和田宇終於擊破了七大祭司的阻截之後。他們卻還是忍不住擔心,在後面的考驗裡面會遭遇那傳說中的十二魔將。
所以十二魔將就這麼順理成章地出現了。
應你心中所想,成你心中所憂。
這並不是單純的幻境,因爲之前不論是睚眥還是囚牛。亦或者是那威風凜凜的七大祭司,都是真實存在的。
更準確地來說,是這片雪山聽到了兩人心中的聲音。爲他們安排了最合適的對手。
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蘇文和田宇僥倖過了七大祭司的那一關。也無法再進半步,因爲擺在他們面前的是。是傳說中的十二魔將。
即便被削弱了實力,那也是十二位堂堂大學士!
別說是蘇文和田宇聯手,即便他們再加上歐陽克,加上沐夕,也不可能成功。
差距實在太大了。
於是蘇文終於開始思考,十二年前的蕭笑,是怎麼登頂的?難道那人真的以侍讀之位,擊敗了堂堂半聖?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好在,蘇文雖然不如蕭笑那般有着常人難以企及的洞察力,卻有着當年蕭笑沒有的東西。
聖者之心。
而且,那是一顆啓世之心。
所謂啓世,便是蘇文能夠看到這個世界的本源,能夠看到事物的本質。
所以他在黃鶴樓中的時候,能夠看透百層樓塔的真正意義,所以他在天亮前的最後一個時辰,看破了這片雪山真正的考覈。
可惜的是,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在雪山之上其實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敵人。
對此,蘇文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那便是欺騙田宇。
他告訴田宇,有十成的把握,引開十二魔將以及那最後的魔君,讓田宇用最快的速度登上山頂。
其實,蘇文什麼也沒有做。
他只是裝模作樣地來到了十二魔將的身前,點燃了手中的業火三災,激發了體內的才氣,隨即繞了個圈子,重新回到了原地。
而田宇唯一需要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毫無保留地信任蘇文。
相信蘇文能夠爲他引開十二魔將和最後的魔君,相信在自己接下來的登山路上,再無阻礙。
不信,則無。
田宇做到了,而蘇文,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所以接下來,田宇即將成功登頂。
對於這樣的結果,蘇文並沒有太大的不甘,畢竟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這一輪即便他拿不到榜首,也至少能位居次席,而且仍舊能夠保持總分上的領先。
一切,都是源自於田宇說的那句話。
他在文試中,交了白卷。
而且如此一來,蘇文還能換得田宇在接下來武試的最後一輪對自己的支持,何樂而不爲呢?
只是,有些遺憾啊。
因爲如果有可能的話,蘇文真的很想見見山頂上的那位魔君。
那位百年前星空下的第一強者,屠生。
正這麼想着,蘇文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的右手開始劇烈地燃燒起來,他體內的才氣又一次點亮了這片夜空。
面對着前方一片空曠的雪林,蘇文身形暴退。
“鋥!”
一聲劍吟從蘇文的腰間鳴起,他手中的業火三災,終於出鞘了。
自登山之考開始以後。不論是面對饕餮的吞噬之力,還是囚牛那鬼魅的身影。甚至是七大祭司的攔阻,蘇文都未曾拔出業火三災的劍身。
如今在田宇即將登頂的前一刻。在登山之考即將結束的剎那間,蘇文卻拔劍了。
業火三災的劍身上閃爍着古老而神聖的火焰圖騰,宛如一朵熊熊燃燒的血蓮,正在嬌豔盛開。
剎那間,蘇文身前的空氣因爲熱浪而變得扭曲,帶着蜿蜒的光暈,彷彿是夢境與現世的邊緣。
蘇文的反應已經非常快了,卻還不夠快,因爲他根本來不及將長劍揮出。只能堪堪將劍身格在了胸前,下一刻,一隻白皙的手掌穿過了劍身上璀璨的火蓮花,撫在了三尺劍鋒之上。
那雙手掌彷彿不受烈焰所侵,亦不受利刃所斷,在熊熊火光之下,曲起了一根食指,於鋒刃之間,輕輕一彈。
“鐺!”
這一聲輕響如同是一聲佛偈。又宛如是一曲樂章,轟然炸響在蘇文的耳邊。
緊接着,蘇文的右手手腕以一個誇張恐怖的姿勢從中斷裂,業火三災拍打在他的胸口上。彷彿將他體內的肋骨盡數折斷,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倒飛而出,尚未落地。已經噴吐出了一片燦爛的血花,澆淋在皚皚白雪之上。顯得是那麼的觸目驚心。
下一刻,蘇文整個人砸落在地。他身上的杏黃色才氣急閃急滅,業火三災的熊熊火焰變得黯淡無光。
他擡起頭來,終於看到了那位他希望看到的存在。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身火紅色的絨袍,腳踏絲雲鴻雁靴,頭戴鳳鸞紫金冠,手中空無一物,臉上帶着和煦而溫暖的笑容。
俊美的五官雖然不如魅族那般妖豔,卻也絕對稱得上是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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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人難忘的,是此人那雙比夜色更加漆黑的眼睛中,卻彷彿閃爍着比烈日更加光明的神采,彷彿能將世間的一切苦難,都化爲虛無。
蘇文根本感受不到自己身體上所傳來的痛楚,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男子,神色中帶着難以言喻的震撼,同時,還有一種不能爲常人道的親切和溫暖。
他張了張嘴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吐出兩個字。
“屠生?”
片刻之前,蘇文希望能在這片雪山中見一見百年前的末代魔君,於是在這一刻,他的願望實現了,他真的見到了魔君屠生。
信,則有。
可惜的是,這並不是真正的魔君屠生,所以蘇文有很多話到了嘴邊,卻不知該如何述說,甚至不敢確定對方會不會迴應自己。
而且最關鍵的是,魔君出現在這裡,並不是爲了來跟他閒聊的,而是爲了這一次的登山考覈。
以之前魔君所顯露的實力來看,只需要一擊,便能徹底將蘇文淘汰出局。
更準確地說,如果魔君想要殺死蘇文,連一擊都不用,他只需要擡起他那雙幽深的眼眸,看蘇文一眼。
關鍵時刻,蘇文自手腕間亮起了一道璀璨的硯型圖符,一首熟悉的詩文自他口中淺誦而出。
“獸中刀槍多怒吼,鳥遭羅弋盡哀鳴。
羔羊口在緣何事,暗死屠門無一聲?”
這是魔君的《悲愴》。
緊接着,蘇文的聲音並沒有停息,而是繼續吟誦道: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蘇文的《登高》,與當初在聖廟中的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並沒有將詩文中的長江改爲大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蘇文口中的吟誦之聲不停,即刻之間,便又吟誦出了一首他在黃鶴樓中所作的《望嶽》。
沒有人知道蘇文爲什麼要這麼做,就算是在聖域中看着這一幕的諸位聖者也不明白,因爲在聖言大陸百年之間,只有一個人,才知道蘇文到底想要說些什麼。
那個人如今站在蘇文的面前,他叫屠生,曾是百年前魔族的末代君王。
他聽懂了蘇文這三首詩的意思,所以他的那雙眼眸中的幽深盡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純粹的光明。
可惜的是,時間有些不夠了。
在最後一刻,魔君屠生顯然是想要對蘇文說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有說,而是輕輕擡了擡手,雙指並立,浮空向下悄然一按。
然後,他的身影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就宛如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蘇文撐着身體從地上爬了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擡頭遙望山頂,他知道,田宇已經成功登頂了,這一輪的考覈,在最不該結束的時候,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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