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報告捏在手裡,就跑到林傑的辦公室去找他,也顧不得他的辦公室站着一堆部下,直接就把手上的那份屍檢報告往桌子上一扔,問他:“你怎麼解釋?”
林傑面不改色,看了她一眼,然後理直氣壯地說:“我這裡現在有這麼多人,等着商量案子呢,你先等一會兒好嗎?”
白領偵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她看到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她,臉上一副忙碌的模樣,就說:“那你快點。”
然後她搬了個椅子在林傑旁邊坐下,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林傑跟一羣人交代接下來要做的事,包括去檢察院遞交材料等等瑣碎的事情和如何對待廖慶的問題。白領偵在旁邊一言不發,但是眼睛時刻不離開林傑,她用目光催促他講快點。林傑卻完全忽略她似的,慢騰騰地講了半個多鐘頭才把事情交代完畢。
等人都走了,他才從那種旁若無人、理直氣壯的氣勢當中變過臉來,又變成了白領偵時常看到的那個冷淡的、略帶疲憊的林傑。
林傑把那份報告拿起來,翻了兩頁,眉毛微微挑了起來。他右邊嘴角拉動了一下,忍了忍,終於沒有任何表情暴露出來。
“你都知道了?”他放下報告說。
“用這種小伎倆,你到底是想幹什麼?我真的想不明白了,要是那麼不喜歡我繼續查案子,你爲什麼不直接動用關係把我開除了?”白領偵帶幾分怨氣地問。
“別說笑了,咱們兩家的交情都這麼多年了,我和你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怎麼可能做這麼絕決的事情?”林傑彷彿是在爲自己辯解,請白領偵理解他的作爲。
白領偵覺得有點奇怪,因爲林傑之前是不會這樣做的。那時的他還心高氣傲,他根本就不屑去解釋自己的行爲,一切人對他的不理解都是因爲那個人自己無知,自己蠢,完全不關他林大少爺半點事。
他是真的變了吧,他竟然開始爲自己辯解了。
“那你爲什麼只拿一半的報告給我?你到底是什麼用意?”白領偵停止了激動的行爲,冷靜地問。
“我只不過想看看,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判斷還是不是準確。你知道,有時候判斷稍微失誤,你就會引來不小的禍患。”林傑解釋說。
“判斷失誤?什麼判斷失誤?”白領偵問。
“比方說,一開始那胖子在你面前毒發的時候,他明明出現了有機磷中毒的症狀,你爲什麼沒有當時做出判斷,而是要等屍檢報告出來?這就說明你心裡有什麼事情阻礙了你的判斷,使得你的心中還有其他的考慮,從而讓你難以做出決定。”林傑湊到她的耳邊去說,他的氣息噴在她的爾後,讓白領偵覺得耳朵很涼,心裡一陣陣的不快。
林傑的聲音變得低沉細小起來,他伏在白領偵耳邊問:“那個讓你猶豫的理由,是什麼呢?”
白領偵心下一驚,她知道林傑肯定也已經瞭解了很多事情,她甚至覺得林傑和藍如也知道的比她多很多,但是她還是不想把周溯游跟她說過的那些話輕易的泄漏出去。
“你管它是什麼!”白領偵道。
“呵,好,我不管了。反正,你我心知肚明。領偵,我不止一次地提醒過你,你在走的這條路很危險,你之所以能走到現在,除了你自己命大,有很多事情碰巧纏在一起救了你,還因爲有人也在暗中保護你。但是現在,事件越來越明朗了,紙是保不住火的。你也變得越來越危險,我必須保證你的判斷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否則你很容易……”林傑說到這裡就停下來,省略的詞語大家心照不宣。
“呵呵,還擔心這些幹什麼?判斷力有沒有受到影響有什麼要緊,反正我們都……無力迴天了。”白領偵苦笑着說。她本來想說“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想起徐胖聽了這話就立即死掉的情形,還是覺得不妥,就改了一個詞語。
“不過還好,你馬上自己找出了破綻。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很少有人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堅持下去。但是領偵,堅持不是人生的全部,你什麼時候能夠懂得這個道理呢?我們這一輩子,很多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不反抗比反抗好,裝瘋賣傻比精明強幹好……你知道小藍,領偵,跟着他,我覺得真的跟對了,要不是他,我們倆或許早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生死由命。”白領偵只是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
她一開始不清楚父親爲什麼老是喜歡跟她講這些道理,什麼“良禽擇木而棲”,什麼“中者之道在明哲保身”,什麼“生死由命”。她一開始以爲是父親覺得自己照着這樣去做,得到了很滿意的後果。
後來發現,其實父親可能壓根就沒有得到什麼滿意的後果,他只是一直在幻想,幻想自己如果照着這些所謂的“道理”去做的話,就一定能得到心中想要的那種結果。這種幻想太多,導致他覺得已經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了。這就是分不清幻想和現實了。
這纔是分不清幻想和現實。不管活了多麼大的年紀,人都是喜歡做夢,並且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中難以自拔的。之所以有很多經驗主義者,大部分是因爲他們經歷了傷痛,那種傷痛讓他們心有餘悸,所以就算看到別人去經歷,也會連帶想起自己那時的感覺。說到底不過是爲了不再讓自己心痛,所以纔會去傳授經驗。哪怕那樣隱隱的疼痛也不可以。
誰有能真的做到非常現實呢?只能做到非常痛苦,然後,然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已。大部分我們認爲的成熟人士,不過是知道該怎麼樣去躲避人生中的一些痛苦。
白領偵的父親是這樣,林傑是這樣,白領偵覺得,藍如也也是這樣的。她自己不知道爲什麼,卻老是沒辦法與他們同流。因爲周圍都是這樣的人,所以白領偵纔是蠢的那一個,但是她自己內心始終覺得自己是對的。如果事事都按照社會的要求和身邊人的要求去過,她活在這個世界有什麼意思?“白領偵”這三個字有什麼意義?他們完全可以拿養活自己的這筆錢去定做一個機器娃娃。
“你看得開?要是死的人不是那個胖子,而是周溯游,你還會這麼覺得嗎?生死由命……呵呵。”林傑冷笑了一聲。
在他的眼裡,白領偵的這種不在乎和固執都是一種幼稚。如果自己最心愛的人遭遇這樣的事情,她還能保持這樣的態度嗎?
“所以,你就想看看我是不是在這樣的狀態下,還能保持正確的判斷力?林傑,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們的情況,也知道了那病毒的情況……我和溯游,都逃不過。我不知道你是什麼狀態,我只希望,我在有生之年還能做我想做的事……”
“哦?你這樣做只是想完成心願?我以爲你覺得繼續追查下去,說不定能夠知道怎麼樣可以挽救自己呢!”林傑眉頭一挑道。
“挽救?”白領偵聽到這個詞心裡也是一個激靈。因爲溯游跟她說,他們目前還沒有找到任何殺死這病毒的辦法,所以白領偵心裡也覺得自己可能是死定了。
但是林傑說他們還可以挽救!
白領偵此時突然想起來,藤淺給她看過的那些農民工的照片,不正是古竹枝那日在江邊給她看的那些工人的照片嗎?她當時還很用心地記下來他們的臉,如今竟然忘記了!
古竹枝在那個時候已經知道了這些工人的資料,說明她在那個時候,甚至很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關於這病毒的事情。可不是嘛!她當初和藍如也一提這件事,他就叫林傑過來插手了,說明他自己也知道這病毒的情況,他們說不定很早很早就知道了!這病毒來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他們已經開始研究了?難道他們已經知道如何控制這種病毒了?白領偵的眉梢爬上一絲希望。不過這種希望很快被林傑給抹去了。
“你也別指望了,就算你繼續追查下去,也找不到挽救的方法……至少據我所知,現在是沒有方法的。”林傑說。
“據你所知,你又知道多少了?”白領偵突然反駁道,“你有多少事情是從藍如也那兒得知的?他那樣性格的人,難道真的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如果你真的知道了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如也他也不會容許你活在這世上。”林傑笑着說。小白一如既往還是這麼天真,他真的不知道,明明她也受過挫折吃過那麼多苦了,怎麼就是想不明白。
不過還好,她總算通過了自己的考驗,並沒有因爲知道了病毒的事情而變得大受打擊。希望她知道了接下來的事情,也能夠保持這樣的狀態吧。既然她選擇了繼續追查,那麼,沒有人能夠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