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飛作爲東道主又是叔輩,白子後手,秦三代又以後輩的謙和將棋子落入邊角以示敬意,雙方的開局表現出了大氣,之後幾手,兩人同樣下的隨意,都有三分謙讓在,也是互相試探的一種接觸,行進半間,難以避免的廝殺開始,圍棋好比戰場,兩軍對壘,若是失去了信念,如何戰?白棋飛壓於黑子右下角,秦三代毅然沖斷。他自恃棋力雄厚,招招盡是殺伐,絕不於自己有任何後退之路。
正是多了對人生的感悟,張鵬飛的棋渾然天成,白棋黑棋各成兩截,四條飛龍於棋盤之上騰雲吐霧。
圍棋只黑白二子,卻體現了生存競爭的本質。它又不像象棋,無帥卒之分,彷彿代表天地陰陽,又自相矛盾。一旦自己的生存受到危險,陰陽自成兩級,感悟太極之道,殺人於無形。
秦三代還是低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對人生的理解,就好像當初他交司空明學習,如果靠死記硬背公式化,永遠都難以達到雲端,而感悟於質變,由底尋根總歸是容易的多,張鵬飛感悟於生活,自成一派,儼然大師風範,將黑棋逼得處處招架,險象還兇。
秦三代年紀不大,獨有自己的一份堅守,始終不肯低頭,刀鋒嚯嚯,他不閃不避,白棋有顧忌,招架之餘露出一道縫隙,黑棋敏捷地逮住機會,硬擠出白棋的合圍之勢,若是安全抵達白棋薄弱的右邊,黑子大龍就能成活,白棋豈能如他意,一路追殺,趁他病要他命,黑龍一尾被斬,秦三代心頭巨疼,如同失了一臂,黑龍留着血,**着。但拼着頑強的毅力,到了目的地,欲絕地反擊。白子叭的一聲落入下方,威脅着剛剛逃脫厄運的黑龍。它必須止步,它必須放棄進攻,就地做活。但這令人窒息的壓迫,要活就要活得像狗一樣,多難受啊!秦三代倏地將頭高高昂起,夾起一枚黑子,狠狠打入白陣。
這是一枚鋼鐵楔子,剛剛追擊黑龍的白棋,被釘在將遭受殲滅的恥辱柱上,必須要用敵人的鮮血來洗刷恥辱,下邊的白棋又是一個跳手,從而奪去黑龍眼位。兩位如站在懸崖邊決鬥的武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這是多麼壯烈的決鬥!圍棋在此顯示出慷慨悲歌的陽剛之美,它不是溫文爾雅的遊戲,卻是一場血肉橫飛的大搏殺!黑棋看似攻伐有序,卻處處受到限制,他受夠了,不想活的沒有尊嚴,所以他展開了絕地反擊。
白棋陰冷,似是王親貴族面對不聽話的販夫走卒,簡單而瘮人的道着你必死。
有時候小人物的反擊遠比想象中鏗鏘有力,黑棋不卑不亢,白棋綿裡藏針。
他們下的是快手,誰也沒有多做猶豫,旁邊的兩女看得驚心動魄,好似也化爲了一枚棋子,落入了這迷惑陣中,這是多精彩絕豔的兩個人,沈墨君目光流彩,不知是爲聞名不如見面的張鵬飛鼓掌,又是爲被她輕視了的年輕人所吶喊;寧蘭那高傲的不可一世的表情化爲烏有,棋局如人生,無論這個年輕人是何身份,憑他今天的一盤棋足已經能和自己平起平坐。
最後的收官,不過由一個個劫構成,張爺手持白子久久沒有落子,秦三代閉目沉思,邊角的戰場,十數個劫的布劫與化劫是整部棋局的點睛之筆,稍有出錯,不亞於畫蛇添足的窘境。
“不如我領你們去見見大上海的多彩人生”?張爺持棋,最後將一顆棋子落入了身旁的棋碗中,顯然是不準備繼續。秦三代摸索着黑棋盤子中的黑子,點了點頭。
寧蘭心下疑惑,這可是多年來張爺第一次半途而廢,以前他主動約戰可從來都沒有主動停止過,除非對手給出了相對應的利益,今天的張爺像是和平素如出兩人,難道是沒有贏的把握?因爲張爺平素喜歡下幾手,寧蘭刻苦鑽研過,或許是受天分影響,格局有限,最後的收官她萬難看出此中的奧秘。不過一個高傲的女人,不會表現自己的膚淺,寧蘭微微昂首,似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內。
沈墨君瞳孔微縮,嫣然一笑傾城,這精妙的一盤棋包羅萬象,彷彿於整個宇宙,而她們不過是裡面的一顆星辰,北斗、南極互相爭鋒,西闕、東觥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又好像牽制其中,仰望星空的人,又將她們當成了畫中人。
寧蘭挺直腰板下去囑咐,喝了茶水的張鵬飛去了廁所,沈墨君露出了小女人的一面,道:“嗨,公子秦,這盤棋誰贏了”?
“你不是看懂了嗎”!秦三代隨口一說,以之前沈墨君瞭然於心的姿態,比起寧蘭的高傲可高明不少。
“都說女人小心眼,男人也不見得大氣,我是不是不承認不會下棋,你就合乎着一直埋汰我”。勉強能看懂圍棋的沈墨君太好奇了,她雖然不是很懂,但對張爺的耳聞不絕於耳,據說從入滬以來無論在任何方面只要他不想對手贏從未輸過,而事實上,張鵬飛並不是個大氣的人。
“我覺得您當秘書屈才了,正好我們的娛樂公司缺人,像您這樣的影后人物不當大明星是對觀衆的不負責任”。秦三代揶揄,或許是出於年齡和性格的原因,沈墨君除了尊重之外還有幾分姐弟之間的輕鬆,秦唐也不以爲意,他沒有張鵬飛的野望與霸道,身邊任何人必須以他爲中心,所以沈墨君可以相對的隨意,裡面多少有她對人性的瞭解以及美麗的姿容陪襯。
不過秦三代也不是省油的燈,特別是綿裡藏針那一套運用的如火純情,這一點沒有暴君的磊落,倒是學了秦老爺子的三分真傳,不動如山,氣吞如虎。
“我可不想每天拋頭露面被人當猴一樣看,再說了明星之流不見得比我這個秘書高貴,古代戲子爲末九流;現代喊金主爲爸爸,雖然我爹本事不大,掙錢不多,但還沒想過要認幾個便宜乾爹”。沈墨君說的斬釘截鐵,他是喜歡玩點小陰謀,耍些小手段,可每個人內心都有自己的底線在,有些人懦弱的一退再退,而另一些人選擇了何爲堅持。
在這一點上,秦三代似有共鳴,頓了頓道:“這盤棋他沒有輸”。
“你輸了”?北方暴君,南方新貴,看似水火不容,裡面多少有恩情在,遙想當年,張爺的留手在他的字典裡難以尋覓。但在情理之中。
“他沒有贏”。秦三代像擠牙膏一樣,很遭人恨的吞吐。沈墨君很想將手裡一杯很貴的茶扣在他頭上。原來是平局,這在圍棋的鏖戰中還真是不多見,也難怪張爺下到了中途選擇了中止,這是個自負的男人,在他的一生追求中只怕容不得輸。
“這棋也不是平局”。像是看穿了沈墨君的心理,秦三代很享受在這場硝煙之外的小寧靜,一代女王在她不在行的領域成爲了小女人是件有趣的事情,讓多日瀰漫不安情緒的秦三代寬心不少,以前她是嫵媚動人的妖精,現在只是個普普通通,有血有肉有小脾氣的凡人而已。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討厭,明明是個朝氣蓬勃的年輕小夥,非讓自己成爲已近暮年的遲暮老人,不累嗎”?沈墨君知恥而後勇,絕地反擊,反將了秦唐一軍。
秦三代怔了怔,他處在最美好的青春,理應有年輕人最美好的追求,二十歲是放縱的年齡,就算犯點錯也有重新開始的機會,秦唐卻一直將自己捂得嚴實,“因爲我怕,我怕一不小心放縱了,就像很多人一樣從此墮落了;因爲我怕,我怕許多人,許多事,一旦我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會被人吞的也渣也不剩,別人眼中我很堅強,其實不過是強撐。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在選擇中度過,比如說你吧,不是同樣帶着假面,保全自己也好,爲了夢想也罷,這個真實的世界每個人都在假裝自己,迷霧氤氳,讓人看不清真實”。
沈墨君遲疑了數秒,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可沒有你說的那麼邪乎,再說了我這張迷人的臉帶上了面具豈非可惜”。
秦三代笑笑,沒有做聲。
由廁所歸來的張鵬飛聽到沈墨君的大笑,凝固的心神似有片刻的鬆動,須臾間恢復了平靜,如清風而來,淡淡道:“什麼事這麼高興,是不是讓我這老頭子也跟着樂呵樂呵”。
“張爺正年富力強,哪有這樣子開自己玩笑的。我們也就在討論這棋局,當真是玄妙無比,似輸而非輸,似贏而非贏”。沈墨君是不怎麼懂棋,腦瓜子卻好使,她雖然不明白棋局是誰贏了,但街上的算命大師靠什麼掙錢,還不是玄乎,然後許多人眼巴巴的將很多信息說出了口。
“想不到沈小姐竟然對棋道也有如此高的認知,這盤棋輸贏只在半目之間,經過十數個劫的演化,應該是我贏了半目,不過並非沒有變數,如《天局》之中的混沌,這位棋癡曾與天下過一局,他集合人妖神之力,化身爲劫最終——勝天半子。而今天的殘局正是當年混沌與天地遙相呼應,當年混沌選擇了跪於天地,並不是投降,卻是將頭高高昂起,倔強的選擇了化身爲劫。所以今天的棋局是我輸了半目”。張爺是以爲沈墨君參透了棋局,不如大大方方的認輸表現自己的豁達,何況天下間又有幾個混沌,寧死而不屈。看似是他贏了,其實付出了性命勝天半子的混沌並沒有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