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飛帆仰躺在牀上,雙手枕住頭,眼光定定地看着那嵌着暗燈和彩色玻璃的屋頂。
這是他的“家”。
從印度流浪回來後,冠羣就力勸他在臺北安定下來,冠羣是亞沛的大哥。如果說,在臺灣還有人真正瞭解一些他的過去,還能和他談談、和他共飲西窗下,就只有冠羣夫婦了。主要,冠羣娶了微珊的閨中知己——白曉芙。有一陣,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裡,他、何冠羣、鄧微珊、白曉芙四個,曾經多麼幸福地把歡笑到處拋灑。那時的他,比亞沛還小。微珊和曉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學,但卻有些像紀訪竹和訪萍姐妹兩個。
怎麼?自從一個月前拜訪過紀家,那個家庭就在他腦子裡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幾乎無法忘記那兩個女孩:一個幽柔如涓涓溪水,一個明媚如朗朗秋月。但願幸福屬於她們!年輕的、青春的孩子們,她們都該有燦爛而溫馨的未來。孩子?在他眼中,她們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卻已蒼老麻木得像老人,雖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歲。幾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會經過那麼多事故?不,他已經活了別人的好幾輩子了。
不行,不應該再去想紀家了。應該振作起來,面對一下自己的未來!這是冠羣一再叮囑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業上去,你的工廠和辦公廳都需要整頓,如果你繼續流浪,臺灣這份產業遲早會被別的公司併吞!”
這是實話,臺灣這些年來進步神速,工業發展到驚人的地步。他聽了冠羣的話,確實下了一些工夫和時間在工廠上。但,工廠對他不是挑戰,兩個月時間,他已經讓一切就緒,讓外銷訂單增加了一倍。夠了,他並不想成爲商業鉅子,太多的金錢對他並沒有意義。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個道理:“賺錢的快樂在於能買到用錢的快樂。”而現在,他的問題是,他居然沒有用錢的快樂!
他凝視着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燈,像一屋頂的彩霞。房子是冠羣幫他買的,曉芙幫他做室內設計的。他們夫婦配合得很好,丈夫經營建築,太太做室內設計。房子在“雲峰大廈”十一樓,居高臨下,可看到臺北的車水馬龍。但是……他環顧室內,多空曠的臥室啊!除了曉芙設計好的櫥櫃牀椅之外,他沒有在房裡增加任何東西!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飾,架子上沒有音響……這棟屋子,簡直沒有“人味”!
就是這樣,這屋子沒人味!將近八十坪的面積,徒有三間臥室一間書房和一個大客廳,卻只有顧飛帆一個人!不,他自嘲地微笑,他連“一個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個人,另外半個,他還沒找回來。他又想起訪萍那天真而孩子氣的問話:
“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丟到哪兒去了?他眯起眼睛,感到胸口壓着一樣沉甸甸的東西,那東西厚、重、陰冷……他對這東西很熟悉,自從離開微珊,他就對這樣東西熟悉起來,這東西無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着他,追到美國、追到印度、追到臺灣,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
他嘆了口氣,下意識地看看手錶,晚上八點鐘。
八點!正是臺北燈火輝煌,家家歡聚的時刻。他這個“打老虎的英雄”卻像殭屍一樣躺在牀上,陪伴他的,是那個最忠於他,永不會和他離婚的妻子:“寂寞”。
他又微笑了,自嘲地微笑。想起亞沛,亞沛崇拜他,認爲他是“情聖”。“人家追一個都追不到,他可以連娶三個,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
他很感激冠羣夫婦,他們從不把他那些歷史拿出來渲染,即使對自己的家人兄弟,他們也三緘其口,這使他免掉許多尷尬。因爲,他最怕別人問他“結婚沒有”。亞沛對他的事一知半解,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事實在太多!
他沉思着,不想動,不想說話。晚上八點鐘,臺北華燈初上,歌舞喧譁……他卻擁抱着“寂寞”,躺在一張精緻而豪華的雙人牀上。
門鈴驀然響了,清脆的“叮咚”聲敲碎了一屋子的沉寂,他被這突然的鈴聲嚇了一跳。這纔想起,早上,大廈管理員就通知過要來收公共管理費,因爲他白天不在家,“家”裡總是空無一人,他們很難收錢。他跳下牀來,伸了個懶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會讓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這個“累”字,是難以解釋的。
他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到玄關去打開了大門。
出乎意料之外,門外並不是管理員,卻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冠羣夫婦!
“哈!是你們!”他有些驚奇地說,“怎麼不先打電話?”
“怎麼?屋裡有人嗎?”曉芙伸頭對裡面望望,悄聲問,笑意瀰漫在眼底眉梢。顧飛帆不能不讚嘆,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曉芙仍然像當年一樣,維持着那份天真和促狹的個性,也維持着當年的美麗。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韻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我們出來散步,走呀走地就走到你這兒來了,根本沒想到單身漢的晚上,可能另有節目,這樣,咱
們就告退了!”曉芙不由分說地,拉着冠羣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了“嬌”。
“少胡鬧了。”顧飛帆笑着說,伸手把冠羣和曉芙拉進屋子裡來。“家裡除了我就是我,我正悶得無聊,你們能來,太好了!”
冠羣走進客廳,四面張望。
“嗬!”他怪叫着,“你屋裡怎麼還是這樣空蕩蕩的?住了兩個月,好歹要添點東西呀!怎麼連盞檯燈都捨不得買?沙發上連個靠墊都沒有!還好曉芙給你裝潢的時候,買了沙發地毯,否則,你是不是預備席地而坐?”
“可能。”顧飛帆回答。
“這個人已經不屬於城市了。”曉芙對他大大搖頭。“他該待在印度那個蠻荒叢林裡不要回來!早知道你對住這麼不講究,真冤枉我幫你設計一番!”
“抱歉抱歉!”顧飛帆笑着對曉芙點頭。“其實,你心裡有數,你明知道我很欣賞你的設計。對好的設計,添東西反而是種破壞……”
“別說恭維話!”曉芙打斷他,“我認得的顧飛帆從不虛僞!”
顧飛帆看了她兩秒鐘。
“你認得的顧飛帆說不定早就死了!”他衝口而出。
曉芙微微一怔,笑容頓消。室內本就空蕩,這句話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蕩之餘,更增添了幾許感傷。冠羣敏感地咳了一聲,走到沙發邊一屁股坐下來,大聲說:
“飛帆,給我一杯茶好嗎?我們剛剛出去吃小館,那粉蒸肉又鹹又辣,現在只想喝水。”
“哦!茶!”顧飛帆回過神來,轉身往廚房走。“好,你們坐着,等我去燒開水。”
“什麼?你連開水都沒有?”曉芙吸了口氣,走過去攔住他。“我看,我去燒吧。不過——”她頓了頓,注視顧飛帆,“你家裡有茶葉嗎?”
“哦!”飛帆醒悟過來。“沒有。”
“你平常喝什麼?”
“我在家的時候很少,需要喝的時候,喝酒——和自來水。”
曉芙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
“你知道你這個家裡缺什麼嗎?”她心直口快。“缺一個女主人!”
飛帆立即變色,眼神陰暗,嘴脣蒼白。
“曉芙!”冠羣警告地喊。
“我們爲什麼不打開窗子說亮話?”曉芙睜大眼睛說,“飛帆是缺一個女主人!他才三十二歲,爲什麼三十二歲的男人不能爲自己再找一個太太,因爲他離過三次婚嗎?因爲有三個女人離他而去嗎?因爲……”
“曉芙!”冠羣再喊,從沙發裡跳起來,走過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麼了?又沒喝酒,怎麼盡說些……”
“不該說的話?”曉芙接口,“大家都避諱談這個問題,於是,好朋友間都避重就輕,只談天氣石油物價和美國大選!”
“這些事也是我們的切身問題呀!”冠羣勉強地說。
“不是飛帆的切身問題。”曉芙固執地,“他該有個女朋友,該再去學習愛人和被人愛!”
顧飛帆的臉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厲的眼光就顯得特別黝暗起來。
“曉芙!”他開口,聲音低沉、喑啞、誠懇、堅決,而有力。“你既然開了頭,在我的傷口上來開刀,我也只有實話實說。在臺灣,我只剩下你們這一對知己,我的事,你們最清楚。但是,我心裡的感觸,你不一定能深入。讓我們今晚談過這問題,以後不要再談,好嗎?”
“你說!”
“我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談戀愛!”飛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那種堅決和那種意志力,是曉芙夫婦從沒有感覺過的。“在經過那麼多事情以後,在這世界上,不夠水準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
“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曉芙打斷他,熱烈地盯着他。“那幾次失敗的婚姻,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
“別提它們!”飛帆喊,聲音嚴厲了起來。
曉芙吃了一驚,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傷地低下頭去,用手挽住冠羣,輕輕對冠羣說:
“來得不是時候,咱們走吧!”
飛帆很快地攔住他們,神情沮喪,眼光誠摯。
“別走!”他輕聲說,“曉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難地吐出一句話來,“或者還有個機會,我能重建幸福。”
“重建?”曉芙迷惘地。
“微珊。”他費力地說出這個名字。
“微珊!”曉芙輕呼,臉色有些發白。
飛帆轉開頭,走到窗子旁邊,用手支着窗格,望着窗外的街道。街上車子穿梭,來往如鯽,車燈在暗夜中連成一條條的光帶。他不敢看曉芙,只死瞪着那些車子,低聲說了一句:
“我從來不敢問,她是不是還在恨我?”
“我……”曉芙和冠羣交換了一個視線。“我想,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至於了吧!但是,我不知道。”
“你難道沒有她的消息?”飛帆的手握着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他的聲音卻是沉靜的。“她好嗎?她在什麼地方
?”
“你都不知道?”曉芙無力地問。
“我不敢去知道。”
“她……”曉芙掙扎着說,“她很好,她又結婚了,三年前結的婚,對方是個物理博士。”
“哦。”飛帆閉上眼睛,那些閃爍的車燈使他暈眩。他的背脊挺直,身體僵硬如一尊塑像。“她總算有了個好歸宿!她在什麼地方?臺灣嗎?”
“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結的婚。”
一段短短的沉寂。
飛帆睜開眼睛來,那些車燈仍然在閃爍,街車仍然在奔馳。人們,都在忙些什麼?那些坐在車裡的人,都要趕到什麼地方去?他擡頭去看黑夜的天空,幾點疏星在對他冷冷地眨着眼睛。他心底有個小聲音在重複地說着:
“幻滅,幻滅,幻滅……”
是的,幻滅。這種徹底的幻滅感會讓人發瘋,會讓人從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遠堅強的顧飛帆!永遠面對挑戰的顧飛帆正在絕望的浪潮中載沉載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須擺脫這些,必須擺脫這種絕望,否則,他立刻就會精神崩潰!他驀地回過身子來,正視着冠羣和曉芙。
“冠羣,你還沒喝到茶。”他說。
“算了!”冠羣懊惱而急促地接口,“我改天再來喝吧!曉芙,走了!”
“等一下!”飛帆很快地說,“我家裡雖然沒有茶,但是,在臺北,要找個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發上的西裝上衣,“走吧!我請你們去一個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還可以打掉太空飛碟,打到你有成就感爲止!”
“你在說些什麼?”曉芙不解地問,一面關心地研究着飛帆,後者的臉色已恢復了平靜,除了眼珠特別黑,黑得像夜,深不見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你要帶我們去哪裡?”
“斜陽谷。”飛帆笑了笑,望着冠羣,“不要以爲是什麼山谷之類,那是一家咖啡館。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陽谷,是從……你弟弟亞沛那兒聽來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館裡。”
“哦?”冠羣有些好奇。“那咖啡館有什麼特別嗎?亞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確實,那兒並不奇妙。”飛帆自嘲地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廳,在那兒,你們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發泄一些鬱悶之氣。”
“我從不知道什麼咖啡廳可以讓人發泄鬱悶。”曉芙轉動着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廳裡有什麼東西了。”
“什麼東西?”冠羣追問。
“最近才流行起來的玩意:電動玩具!”
“曉芙,”飛帆讚賞地說,“你是個天才!”
“電動玩具?”冠羣怪叫着,“飛帆,你不是說,你迷上電動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我確實說,我迷上了電動玩具,那並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飛帆從桌上拿起汽車鑰匙。“我跟你打賭,當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時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飛舞的東西,而沒有心思想別的。”“老天!”冠羣嘆着氣,“從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條漫長的路!”
“相當漫長,而且,是極端地不同。”
他們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進入電梯以後,冠羣還在那兒嘰哩咕嚕地抗議:
“電動玩具!飛帆,你簡直是墮落了,墮落得一塌糊塗!我真不相信你會去玩一個玩具!你不要讓我輕視你,打老虎的顧飛帆去玩電動玩具!”
“你儘管輕視!”飛帆說,沉吟地看着他,“那些機器在進攻人性的弱點,每一種機器是一種挑戰……”
“我以爲,你的挑戰都在生命裡。”
顧飛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陰暗了。他們走出電梯,走向大廈停車場,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天上飄起毛毛雨來了。空氣裡有着寒意,風吹過來是蕭瑟而清涼的,涼得讓人的心境也淒冷起來。
一直走到車邊,打開了車門,顧飛帆纔回過頭去,對冠羣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
“如果我以後的生命裡,只要面對機器的挑戰,那就是我的福氣了!”
曉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
“你爲什麼搖頭?”飛帆問。
“你還太年輕了。”曉芙說,“你的一切,都那麼奇怪,命中註定,你一生要面對挑戰。飛帆,我可以預言,你生命裡,還有無數的挑戰!”
“請你別咒我!”飛帆鑽進駕駛座,讓冠羣夫婦都擠在他身邊的位子坐下。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輕聲說:“夠了。我不希望再發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對機器、叢林、野獸……只要不是人。”
“不是女人。”曉芙加了一句。
飛帆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扭開了雨刷,雨絲紛紛飄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細碎的小水珠一掃而空,周而復始,雨刷做着同樣的工作。飛帆搖頭低嘆,很多人,也像雨刷一樣,不是嗎?
車子駛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來往穿梭、勿忙奔馳的車海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