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初升,月光朦朧。恰是農曆的十五,今晚的月亮特別的圓,像個烤得金黃的燒餅,上面還沾了星星點點芝麻。
入了夜,才稍稍有了點風,風吹樹葉嘩嘩的響,可空氣還是灼人,皮膚上一直沾着一層粘稠的汗,溼漉漉的讓人難受。
院裡放了張方桌,一家人圍着桌子吃飯。
晚飯是撈麪條。
合抱粗的瓷盆擺在桌上,盆裡是沁涼的井水,泡了白亮亮的麪條,旁邊是一盆番茄雞蛋滷。
過了涼水的撈麪條,鋪上一層番茄雞蛋滷,再佐拌以自家烹製的辣椒醬,吃起來十分的爽口過癮,母親做飯的手藝是相當出色的,她總是能把最普通的飯食做出人間至美的滋味。
算起來,肖飛已經有十多年沒吃過母親做的飯。
他吃得滿頰生香。
一連吃了三大碗,還想吃,可吃下去的麪條已到了嗓子眼,再也吃不下去。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這情景也讓肖飛感到格外的溫馨。
只是吃飯的過程裡,一家人都很沉默,只聽見哧溜溜吃麪條的聲響。
棉鈴蟲災、肖飛高考失利、下午又得罪了劉振海的老婆,這種種切切恰似大山一樣,將全家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看着父親緊鎖的眉頭,花白的頭髮,臉上縱橫的溝壑。肖飛的心裡就有點酸,他斟酌着,是不是趁着這會地裡還能補種點其他莊稼,勸父親把這季的棉田放棄掉,橫豎都是白費功夫啊,絕收的命運是註定的。
1996年西里村的棉田就是個無底洞。
不管打多少農藥,施多少化肥,澆多少遍水。
所有的投入都是白搭!
前世,這年肖飛家不僅整個秋季近乎顆粒無收,還欠了一屁股的債,都是拜這幾畝棉田所賜。
現在是7月10日,正是棉花的初蕾期,雖然蟲災猖獗,但人們還沒有完全失望,大家都還認爲,只要不偷懶,只要打藥及時,這棉田就可以挽救,就能從棉鈴蟲的嘴裡搶回來一點收成。
質樸的農民,這會兒還很少有人去細算種田的成本賬,他們是真正把地裡的莊稼當做自己的兒女一般呵護的。
要等到8月中旬,棉花盛蕾期到來,農民們眼睜睜看着棉田裡滿目瘡痍,大勢已去,不可收拾的時候,纔有越來越多的人家放棄掉了自家棉田。
而到那時,每畝棉花只是打藥的費用就高達一兩百元,全打了水漂。
想要補種點作物,挽回點損失,也因時節已經不允許,不得不作罷。
“爸,照我看,今年的棉鈴蟲太厲害了,根本治不住啊,不如,趁還來得及,咱們把棉花毀了,補種點東北粘玉米什麼的,還能有點收成。”肖飛看着父親說道。
聽了肖飛的話,父親一瞪眼:“你懂什麼?怎麼就叫治不住了?只要不偷懶,只要肯下力,我就不相信,這些小小的蟲子還能翻了天去!”
父親的回答不出肖飛所料。
肖飛笑道:“我幫您算筆賬吧。”
父親沒理肖飛,拿出菸袋開始抽菸,眼睛望着東邊天際的月亮。
“爸,您算過沒有,照現在這災情,隔一天打一遍藥,都不能把棉鈴蟲完全壓下去,打一遍藥就得花二三十塊,從棉花初蕾期到吐絮期,中間一共是兩個多月時間,得打30多遍藥,光打藥的錢就至少要用七八百塊,這還沒算人工,咱們還得給棉花施肥澆水,成本加起來都要一千出頭了,咱們家六畝棉花即使不受災,最多一季不過能收入四千多塊,就今年這災情,最樂觀估計棉花也要減產一半,也就是說,今年咱們家這六畝棉花能收入兩千塊就不錯了;慘一點,兩千塊都保證不了,您還要做好棉花絕收的心理準備,您覺得值不值當下死命的伺候這些棉花?”肖飛扳着手指頭娓娓而談。
“咦?老二懂得不少啊,聽起來蠻有道理的樣子。”肖陽端着小臉盆似的大碗,滿臉的驚奇,在一旁頻頻點頭。
“弟,你也太誇大了,打一遍藥,怎麼也能撐個三五天的,打藥費不了那麼多錢的,不過,咱家現在光在農資站賒農藥也已經賒了一百多了。”肖豔說。
“家裡的事,以後你少操心,安心念你的書就是,我說,都吃完了吧?該往地裡去了。”父親斜了一眼肖飛,開始招呼哥哥和姐姐。
肖陽和肖豔都站起了身。
被無視了。肖飛很鬱悶。
他當然知道父親他們要去地裡幹嘛。他們要去滅棉鈴蟲蛾子。在田間地頭籠起一堆堆的火,再拿着火把在地裡走來走去,吸引棉鈴蟲蛾子投火“自盡”。
蟲蛾子能滅殺乾淨,就能遏制棉鈴蟲的繁育。
村裡的人都在這麼幹。
“爸,別走啊,聽我給你們講個鄰村發生的故事吧。”肖飛坐不住了,站起身,追着父親三人快速地講着自己杜撰的一個危言聳聽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一天中午,一老漢帶着自己的孫子在自家的棉花地裡打藥。老漢揹着噴霧器在前面打,他的小孫子在地頭玩耍。老漢打了一趟藥回來,他的小孫子對着他喊,‘爺,別打了,別打了,木用啊!’老漢很奇怪,問爲什麼,他的小孫子說,‘我看見你在前頭打藥,你身後跟着個老太太一把一把的往棉花棵上撒蟲子。’這故事我是聽人說的,那人說那老漢就是他們村的,現在你們知道今年的棉鈴蟲爲啥治不住了吧?這分明就是天災啊!”
“胡扯八道!”
“瞎說!”
“那老頭是哪個村的,你倒是說明白了。”
肖飛講這個故事效果很明顯,聽得父親、哥哥、姐姐三人都有點毛骨悚然,人不能勝天的時候,總會很容易相信一些神神怪怪的東西。
他們心裡打鼓,嘴上卻是一致呵斥肖飛。
肖飛當然能感覺得到家人的色厲內荏,他想,看來,還是得在村裡多造點謠。
像什麼棉鈴蟲百毒不侵,泡到純藥液裡都死不了,害得農夫以爲是假藥,然後自己拿起瓶子喝了一口,結果直接中毒身亡了什麼的,多來點,不信動搖不了村人保這季棉花收成的信心。
他管不了村人如何,他現在急需改變父親的觀念,把自家的棉田毀了搶種點別的莊稼,他算了算,時間應該還來得及,當然,前提是,他能儘快說服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