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鄧惜玫清瘦的面容,顧俊心緒紛亂,似有幻象感卻抓不住,我們兒時認識?還是這傢伙在編故事?
他讀過她這年來寫的那些短篇小說,內容都是發生在山野之間的奇異故事,多以植物和動物爲主角。可以說寫得很好,是很有天賦的那種人,編故事方面是個能手,所以他必須保持警覺。
“我是不記得了。”顧俊說道,“我記得的很少,像腦子裡被人上了鎖一樣。”
他的記憶庫裡對於六、七歲前的事情,除了少數那幾個景象片段,就想不起更多了。說到具體的人,除了他自己、他的母親,以及榕樹幻象中那些跪伏的枯臉人,也沒別的了。
無論是自己苦想,還是由別人用催眠挖掘,都翻不出來更多。
“鄧小姐,你記得些什麼,請告訴我。”顧俊認真道,想要聽她說一說怎麼回事。
“我可以告訴你事情的表象。”鄧惜玫面若靜水,“我們小時候認識,關係還不錯。但我沒辦法告訴你全部,有些事情往往並不只是表象。”
“是麼。”顧俊有着懷疑的理由,“去年調查人員問你的時候,你說不記得其他靈童了,你沒給出哪個名字。”
“我當時不願意回答那個問題。”鄧惜玫只道,沒有多作解釋。
顧俊能感到她的倔勁,她現在也不願意回答。
但他必須搞清楚這個傢伙,這是他今天的任務。
而且把她搞清楚了,大概也能更加搞清楚他自己的童年,以及來生會的底細。
他對鄧惜玫是有一些似曾相識的,不是從記憶之中,而是像照着一面鏡子。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他這種人吃軟不吃硬……如果鄧惜玫真是他感受到的這種人,逼她是沒用的,只有先展示自己的真誠,纔有可能進入圍着她的那面暗牆之內。
“鄧小姐,出去透透新鮮空氣吧。”顧俊說道,在這種環境中,角落的監控攝像頭,顯然會加重她的牴觸。
鄧惜玫默然點頭,面容似是有了一絲柔和,或者只是他的錯覺。
本來兩人的首次會面這種事情要全程監控纔好,但通爺他們那邊也知道鄧惜玫油鹽不進,與其這樣什麼都問不出不如讓顧俊試試。當然主要是出於對顧俊的信任,以及顧俊現在所擁有的特權,纔有此綠燈。
當下,顧俊帶着鄧惜玫走出審訊室,繼而離開評審樓,就在旁邊基地裡的小樹林裡走走,其他人員跟得很遠。
夜空漆黑,路燈的光芒照亮周圍,樹林的枝葉被夜風吹得悉窣作響。
顧俊徐步走着,忽而想起鄧惜玫一篇短篇小說裡的一段景物描寫段落:【風在流浪,野草搖擺出聲,像在呼嘯地請求風把它們也帶走,衝開大地的禁錮,最終飄零散落也無妨。】
這個女子,並不是只願種種花養養草而已,她是要與命運抗爭的。
正是她從作品中透露出的這種思想,讓評審部對她一直打着問號,個人的命運?還是凡人的命運?
但聰慧如她,不可能不知道這點,卻還是這麼寫了。假如她要僞裝那是否應該寫些別的?這真的說不定……
“我看了你寫的小說,寫得很好。”顧俊採用心理學方法,先跟她套近乎。
“謝謝……我只是有時候想念山野。”鄧惜玫微微點頭,又沒了話語。
顧俊想,以她的說法,她可是從7歲到20歲都在山林荒野中成長的,他說道:“有些人屬於沙發,有些人屬於大自然。在野外長大有很多不方便,但是也有很多樂趣吧?”
也許正因爲這個人不屬於室內,走在這夜幕樹林中,他心頭的幻象感更強烈了……
只有在這外面,對她的過去纔有這般感應。
“都有很多。”鄧惜玫輕聲道,“我爸媽他們是行家,是他們教懂我怎麼在外面過。”
顧俊聽出她聲音中淡淡的思念與哀傷,她和她父母的感情很好吧……他坦然地說起自己道:“我挺羨慕你和你父母這種感情的,我父母在我十歲的時候就出海失蹤了,而且他們很可能是些人渣。”
鄧惜玫看了看他,突然道:“顧先生,我也想摧毀萊生公司。”
顧俊從她眼神中好像看到有一道堅定,心頭不由爲之躍躍。
“從去年起我就每天想這件事。”鄧惜玫像被決意驅動,一下子說了很多話:“我一直被關着,應該是因爲去年我的記憶情報造成不好的結果吧。但那不是我想的,我不是萊生公司的人,我也想摧毀它。爲我父母、爲我自己……也爲你,爲其他靈童,摧毀它。”
有那麼一個時刻,顧俊被她打動了,願意不加保留地相信她。
因爲他明白那些滋味:孤獨的滋味,不被信任的滋味,像野草般長大的滋味,願意壯烈死去的滋味……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但我有新想起來萊生公司的一些信息。”鄧惜玫又說道,“我之前沒有向別人做過報告,我全部告訴你。”
“鄧小姐。”顧俊伸出右手,警覺還在,不過多了份振奮,起碼是有進展了,“我們能完成目標的。”
鄧惜玫凝視着他,伸出手來和他握着。
驟然之間,顧俊心中那股積聚已久的幻象感洶涌起來,腦袋猛地劇痛,她是個媒介,有幻象在觸發……
他手上不由握得更緊,眼前鄧惜玫的身影變得朦朧,與周圍幽深的樹影混在一起,樹影縫隙之間盡是寒風。
那是一道小女孩身影嗎,他好像看到個小女孩,還有別的孩童……
但猛然間,景象變得清晰了,不,不是小女孩,就是一道年輕女子的身影。
一片凜冽孤悽的山林裡頭,蒼老的樹木都顯得扭曲,他看到滿是枯葉的林地間還有兩道身影,一道已經倒在地上,另一道被那年輕女子戴着手套的手用麻繩勒着脖子,用力地勒着。
那身影的雙腳一開始還有些掙動,但是漸漸地挺直、僵硬,一動也不動了。
之後,年輕女子攀上大樹,把麻繩綁上枝頭,又下來雙手拉扯繩子,先後把兩具屍體吊了上去。
那女子面容平靜,正是鄧惜玫。
顧俊的心神如遭重擊,這個幻象戛然而止,他深吸一口氣,再看着眼前這個瘦削的女人,渾身的皮肉都不由地收縮,心底的躁亂翻騰,像有一頭野獸在衝擊着囚籠。
是她,是她自己把她父母殺掉,再僞造了兇殺現場。
爲什麼,爲什麼……
“鄧小姐。”顧俊直視着她,依然握緊着她的手作着感應,聲音有些沙啞,不想跟她繞圈了,“我剛纔看到點你和你父母的事情,跟你說的不一樣。”
鄧惜玫面容沒有變化,與他對視的眼眸也沒有眨動,好像聽得明白他指什麼,“那是事情的表象,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