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在錢塘已經滯留了兩天了。
他是芒果衛視市場部的一名處長，來錢塘找niconico方面的負責人洽談“超級女聲”的網絡播放權合作，然而無論他怎麼壓價，似乎都沒有賣出去的跡象。
這天，他又在網站方的辦公樓底下大廳裡堵人，看到高大鬆下來，他立刻湊了上去。
“高老師，您無論如何給我一個正式一點兒的答覆行不？不然我回去不好交代啊。”
高大鬆也一改平時對圈內發行方的和顏悅色，冷着臉聳聳肩：“說了，我們顧總不同意合作，這不是很正式了麼？”
“那總要給我一個理由啊，您別爲難我這種跑腿的。”
“沒有理由。”撂下這句話，高大鬆就很臭屁地閃了。
聶華嘆了口氣，心說特麼的這什麼世道！
堂堂省級上星衛視，找下三路的新興視頻網站合作，居然還要被擺臉色看？！
一想到這兒，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聽說被分配去和土豆網交涉的同事，雖然也沒談成，但是土豆網那邊好歹是每天好酒好菜上等酒店旅遊安排，當爺一樣供着。
顧誠的人太不上道了！
聶華決定，今天要是再沒有突破，明天就走，大不了就把niconico方面的無禮如實上報。反正大夥兒都是國有單位，拿公門的工資，誰還犯得着爲公家的事兒搭上私人的老臉？上面又不是不知道自家得罪過顧誠，事情不成，還能遷怒於他一個跑腿的？
如此一想，聶華的內心就活絡了，就當來錢塘公費三日遊吧。
當天他也懶得再幹活，直接去西子湖畔喝茶坐船遊湖，一直玩到傍晚，準備再找個能開招待費發票的娛樂場所樂呵樂呵。
然而便在下班的點，事情似乎突然有了轉機，顧誠那邊有人邀請他去江南會吃個飯。
“江南會？就是那個顧誠和馬風、丁三石、宋w平一夥搞的會所？聽說一張會員卡幾十萬還搶不到的那個？”
聶華只是個處長，他上頭還有部長，再上去還有臺長，平時就算跟着腐，也腐不到多高級的地方。一聽在江南會招待，頓時就屁顛屁顛興奮了。
他接到電話時正在西湖上坐船，連忙讓船家靠到楊公堤上岸，好不容易攔了個車，自己趕去江南會。
那地方的安保果然嚴密，房子都不高，掩映在湖畔的蒼翠林木之間，遠看根本發現不了這處曲徑通幽的所在。
“先生請出示您的邀請驗證碼。”安保人員老遠就開始攔人，檢查非常嚴密。而且對於熟客和非熟客似乎都記得很清楚。一看聶華這張生人的臉，直接就問他要驗證碼，而不是雁陣會員卡。
聶華連忙把短信上的驗證碼給安保人員看了，對方在一臺儀器上輸了一下，沒多說什麼，就鞠躬放他進去，並且有專人帶路。
要是這個時代有二維碼，相信這兒肯定用二維碼了，用戶體驗會更好一些。
聶華被帶進一幢古色古香的二層小樓，裡面都是前朝文物。一上二樓，他身上就被金屬探測器和其他莫名其妙的儀器掃了一遍，把手機也寄存了，不讓攜帶任何電子設備。
他心中一陣緊張，然而走進二樓的會客廳，看到裡面坐着的正主，他所有的不滿都立刻消散了，還不可抑制地閃過一絲豬哥相。
在電視臺工作的人，誰不是見慣了美女的？然而找遍芒果衛視，有資格和麪前請客的這個女人姿色相提並論的，實在是沒有。
就連芒果臺的當家花旦女主持柳顏，也遠遠不如。
因爲今晚請客的，是林志凌。
聶華完全理解請客方爲什麼要收手機了，這等女神，萬一飯局酒桌上被不夠老成的客人偷拍了，豈非不美？
“聶先生，坐。”林志凌很有禮貌地微微一笑。
男人就無法抗拒自然而然坐到了她指的位置上。
林志凌氣度雍容地倒上酒，若無其事地問：“聶先生，明人不說暗話。貴臺跟誠品影視之間的恩怨，可是不小。你有膽子來，應該是和此前的恩怨沒什麼瓜葛了？”
聶華老臉一僵，知道這兒沒人，說的是私房話，一咬牙就吐露了點誠意：“林小姐，您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其實我也知道這次合作沒啥戲，我就是個棄子，根本成不了事兒。也就是給跟土豆網談判的同事做做嫁衣，讓土豆網方面緊張一下，看到‘我們芒果衛視跟niconico也不是不能合作’。”
“好說，好說，聶先生快人快語，跟你說話倒是很輕鬆呢。”林志凌端起杯子，做了個請的手勢，聶華立刻就舉杯喝了。
林志凌自己也喝了，喝完之後單刀直入地問：“上次給騰雲提供人脈、聯絡宋主任的人是誰，聶先生應該知道吧。”
聶華一下子緊張起來，不過旋即就反應過來，對方這麼問是有恃無恐了。
這裡是對方的主場，經過嚴密的檢查，又不可能錄音。所以林志凌是絕對不會步劉慧的後塵的。
何況，電視臺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被派來幹苦差事的人，跟既得利益派肯定有矛盾。聶華犯不着爲他人隱瞞。
“那次的事兒是單部長給騰雲透的底，她在傳媒大學的時候，就跟吳越衛視的宋主任是同學。具體她怎麼給人牽線的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她乾的。”
聶華既然說了，索性問一答三，反正對方應該事後少不了他的好處。
這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出己之口入君之耳，哪怕事後想攀咬，那也是孤證不成案。
唯一要防備的，無非也是林志凌一方錄他的音。但聶華自問得罪誠品影視的不是他這一派，他個人又那麼合作，有什麼好怕的？
於是，他主動補上了關鍵的一條信息：“單部長這次親自負責跟土豆網的談判。”
林志凌靜默了幾秒鐘，沒有任何表示，隨後展顏一笑：“謝謝。這幾天讓你委屈了，不過你放心，我們誠品影視一向是恩怨分明的。公然不給面子，只是針對芒果衛視，不針對個人。”
聶華立刻理解了這幾天高大鬆在公開場合打臉不甩他的意圖。
一方面，這是在保護他個人。另一方面，只是爲了公然不給芒果檯面子。
……
幾天之後，京城，土豆網。
芒果衛視的單部長跟土豆網方面經過多輪談判，終於成功把“超級女聲”的網播權賣掉了。
土豆網方面做出了相當的讓步，雖然依舊要求獨播權，但是獨播期限要求被縮短到了兩年，包括今年在內。
也就是說，只有2005、2006兩個“超級女聲”賽季的正版網絡播放權，只有土豆網可以放。考慮到05賽季已經過半，實際上對方拿的獨播期也就只有16個月。
芒果衛視方面經過嚴密討論，認爲2006年國內能夠崛起的第三方高流暢度視頻網站應該不多。在niconico和土豆網的頭部效應碾壓下，06年最多起來一個後起之秀，或者完全沒有。
畢竟06年國內的網絡帶寬成本，還不可能比05年明顯下降太多，不是財大氣粗準備虧個兩億以上的土豪，是做不來視頻的。
加上跟niconico的談判徹底破裂了，給土豆獨播便獨播吧。
何況土豆網方面也爲此加了點錢，花了幾十萬纔買下“超級女聲”的兩年獨播權。
單部長本人也是收穫頗豐。
只要有網播平臺，授權費可以隨便壓價，這個可是臺裡面給的優惠政策。畢竟如今“超級女聲”最大的政績就是追上“少女時代”，網播權賣多少錢那都是其次的。
她自問把土豆網要求的獨播期限壓了一年，已經是政績了。所以，幾十萬就幾十萬吧，沒人能挑出她的錯兒來。
至於土豆網方面私人給她的紅包，比臺裡面賣網播權拿到的錢還多，她也沒當回事。
只不過百來萬而已。這種小事，臺裡面的中高層，只要是處在肥缺位置上的，人人都在做。行事又那麼隱秘，沒道理擔心的。
幾天之後，“超級女聲”節目在土豆網上就順利播出了。節目的粉絲都可以在網上無限制地看重播。雖然比較卡，網絡很差，但總比沒得看要好。
05年的網絡視頻資源並不豐富，觀衆還不是給啥看啥？
然而好景不長，暑假還沒過完，單部長就事發了。
這天，她正在臺裡上班，一夥便衣衝進她的辦公室，進門就亮明身份，是京城那邊有關部門來的（土豆註冊地在京城。）
“單女士，請跟我們走一趟。我們接到舉報，您涉嫌一起賤賣國有資產和索賄的案件。”
然後她就被帶走了。
誰也不知道，土豆網內部究竟是怎麼出現“賣隊友”的逗比的。也不知道這個看似逗比的舉動背後，能爲賣隊友者帶來多少好處。
幾天之後，芒果衛視內部匆匆召開檢討會議，並且申請了與土豆網之間的授權合同無效，爲經辦人違規操作訂立——千萬別覺得這很奇怪，在05、06年那陣子，國有單位和私人民企之間的合同，只要查出國家方面的談判人有問題，國家一方是可以輕鬆撕毀合同的。
廣藥和王老吉之間的案子，根源就在於此——港商方面問廣藥買斷王老吉的商標時，合同本來是完全合理合法的。但是畢竟要跟國企做生意，總要有點禮尚往來，港商方面也少不得入鄉隨俗。
後來廣藥幾年之後覺得王老吉牌子做得太大了，內部各方都眼紅，就把當初責任人的總經理送進去吃牢飯，查到當初跟王老吉籤的時候有一點禮尚往來（其實那點錢根本不至於讓其“賤賣”王老吉商標，當時王老吉本來就只值那麼點錢。後來是港商買到手後狠命砸廣告費才宣傳起來的），直接“依法”宣告當年的商標轉讓合同無效。
所以，國有單位想撕毀和民企的合同，只要查出籤合同的人本人在這個過程中犯法，單位就可以隨便撕毀了。當年的法律環境，就是如此。
當然，芒果臺方面撕毀，倒也不是爲了錢，畢竟他們的情況和廣藥王老吉千差萬別。
這只是爲了敏感時期的政治正確，就跟當初宋主任進去之後，吳越衛視也要自查表態一樣。
“超級女聲”的網播權問題，頓時陷入了延期，最後05賽季的節目，一直到賽季結束都沒找到願意放的視頻網站，整整給耽擱了，直到06年纔開始網播。
然而，那時的“超級女聲”節目，已經徹底過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