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望而卻步的地步
九天的時間眨眼便過,京城,貢院內。
歷經會試三場大考的考生們早已是精疲力竭,在負責監考的官員,將他們各自的答卷收上去以後,他們的臉上才恢復了些許“生氣”。
在看見自己的答卷,被負責監考的官員收上去以後,朱順先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此時的朱順先,只感到一股莫名的輕鬆之感,一直以來的壓力,也在此刻煙消雲散。
貢院內絕大部分的考生,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紛紛結伴而行,討論着彼此對於考試題目的見解。
押中題目的人則沾沾自喜,高談闊論,反之則悔恨懊惱,恨不得以頭搶地。
待朱順先走出貢院以後,便看見了在外面等着他的徐渭以及徐時行。
朱順先見此情形,連忙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徐渭以及徐時行的面前,向二人拱了拱手,恭敬道:“文長兄,汝默兄!”
徐渭見朱順先到來,向其招了招手,笑着說道:“嗯,走吧,趕緊回去睡上一覺,然後好好逛逛這京城!”
在回去館舍的路上,三人都十分默契地沒有提及,剛剛結束的考試。
另一邊,貢院內。
朱順先等人交上去的答卷,很快便按照科舉考試既定的流程,進行糊名謄抄處理。
當一名負責謄抄答卷的官員,在面前的這份答卷上,看見朱順先的名字時,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然後不動聲色地在自己所謄抄的那份上,畫了一個圓圈。
這個圓圈所處的位置十分不起眼,倘若不是仔細觀察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這份被單獨做了記號的答卷,在經由專人的運送後,很快便與其他答卷一同,被送到了李春芳、張居正等一衆負責評閱試卷的官員手中。
在考卷被送到以後,李春芳、張居正等一衆官員,便緊鑼密鼓地開始了評閱試卷。
答卷按照文藻、立意、題材、字跡等要求,分爲上上等,上中等,上下等,中上等,中中等,中下等諸多等級。
負責評閱試卷的官員,便是依據等級來排出名次,最後確定中試、淘汰試卷。
除此之外,負責評閱試卷的官員,還會對試卷進行“批語”,“批語”少則兩字,一般常用的詞爲典雅、精結、明確、得體等。
倘若考生的文章,十分對負責評閱考卷的官員的胃口,那麼批語也會相應地多一些。
嘉靖十年的時候,順天府鄉試得中考生蘇志皋(gao)的試卷,便得到了五十四字的批語。
此時,在李春芳,以及張居正面前的書案上,都各自堆迭有將近一人多高的試卷。
張居正以及李春芳的閱卷速度很快,他們只需要大致瞥上一兩眼,便能夠看出一篇文章的好壞。
“立意雖然新穎,但一味地堆砌辭藻,反倒是落了下乘!”
張居正說完,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然後在面前的這份答卷上,批註了一個‘黜’字。
在這之後,張居正旋即命人將手上的那份答卷,歸納到一旁的諸多廢卷之中。
房間內餘下的那些負責評閱試卷的官員,見李春芳、張居正的效率如此之高,不由得感到汗顏,也下意識地加快了評卷的速度。
……
或許是覺得疲乏了,只見張居正從座椅上起身,在活動了一下四肢後,端起桌上的茶杯輕啜一口。
在歇息片刻後,張居正又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試卷的評閱當中。
就在這時,眼尖的張居正發現了一份被做了記號的答卷,在看見這個記號的一瞬間,張居正瞬間反應過來,這是朱順先的答卷。
張居正在大致瞟了兩眼答卷上的內容後,便收回目光,緊接着將這份答卷,評爲了上中等。
“二甲二十多名的名次,雖然不能入閣,但也足夠了!”
在暗自感嘆了這麼一句後,張居正一直懸着的心,也總算是放了下來。
畢竟,接下來,能向皇帝那邊交差了。
在這之後,只見張居正收斂心神,繼續評閱起了眼前的試卷。
很快,張居正的注意力,便被一份答卷所吸引。
“咦,這篇文章倒是有點意思,不僅立意新穎、辭藻華麗,而且文風老練、緊扣主題,切入點也十分新奇,讀起來別有一番意境啊!”
以張居正的目光來看,這份答卷完全可以被評爲上上等!
隨後,只見張居正拿着那份答卷,從座椅上起身,來到了李春芳的面前,將手上的答卷遞出:“子實兄,你看看這份!”
“嗯。”
李春芳聞言,在從張居正的手中接過答卷以後,便分外專注地瀏覽了起來。
越往下看,李春芳臉上的欣賞之色,就越難以掩飾。
待李春芳將上面的內容,盡皆瀏覽完畢後,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激動之色。
隨後,只見其看向張居正所在的方向,出言詢問道:“這是誰的答卷?”
張居正聽聞李春芳此話,搖了搖頭,給出了迴應:“不清楚,暫時還沒有查。”
在從張居正的口中得知這一消息後,只見李春芳看向一旁的下屬,將手上的這份答卷遞出,出言吩咐道:“下去查一查,看看這是誰的答卷?”
“是,大人!”
對於李春芳這位主考官的話,那名下屬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在應聲後,便快步離開了房間。
在這之後不久,只聽‘吱呀’一聲,房間的門被推開。
只見先前那名下屬快步走了進來,俯下身體,恭敬稟報道:“稟大人,查清楚了,這份答卷是蘇州知府徐尚珍的養子,徐時行所作!”
那名下屬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還不忘將原本的那張答卷,遞交到李春芳的手中。
在從下屬的手中,接過原本的答卷以後,李春芳便迫不及待地瀏覽了起來。
待確認無誤後,李春芳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緊跟着開口道:“嗯,看來這份答卷的確是蘇州知府徐尚珍的養子,徐時行所作。”
待李春芳的話音落下,一旁有消息靈通的官員站了出來,出言解釋道。
“大人,據說這位徐時行,自幼天資聰慧,生性好學,頗具才名,再加上有蘇州知府在旁悉心教導,能夠寫出這等錦繡文章,也就不足爲奇了!”
李春芳在聽完那名官員的講解後,臉上浮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隨後,只見其將目光從面前的試卷上移開,自顧自地感慨道:“原來如此,怪不得……”
在這之後,只見李春芳反應過來,看向張居正所在的方向,出言詢問道:“太嶽兄,依你看,這篇文章,應該被評爲什麼等級?”
張居正聽聞李春芳此話,不假思索地應聲道:“依我看,這篇文章,應該被評爲上上等!”
見張居正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李春芳點了點頭,出言應和道:“嗯,此等錦繡文章,的確應該被評爲上上等!”
餘下的那些負責評閱試卷的官員,見李春芳這位主考官,以及張居正這位內閣閣老相繼發話,哪裡還不知道,徐時行的這篇文章,已經被定爲了第一名。
徐時行的文章,既然能夠得到李春芳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郎,以及張居正這位兵部尚書,兼內閣宰輔的認同,自然有其獨到之處。
懷揣着此等心思,餘下的那些官員,紛紛傳閱起了徐時行的文章,讚歎聲不絕入耳。
在這之後,只見張居正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在那張被謄抄過後的答卷上,寫下了如此評語。
“我朝兩京一十三省,實天下形勢之大,而列聖世德相承以培養萬年之基,實在於此,是策能言之,以得人心,正君心爲保守之道,尤爲有見意,得士如此,可以聞於矣。”
待最後一個字落下,只見張居正將手上的毛筆放下,小心翼翼地將面前的答卷放至一旁,又緊鑼密鼓地投入到了評閱試卷的工作當中。
……
正當貢院這邊,還在緊鑼密鼓地閱卷之際,先前那些上交完答卷的考生,在從貢院出來以後,便馬不停蹄地返回館舍。
他們要趁着腦海中還留有記憶的時候,將文章默寫出來,然後再找學識淵博的人進行評卷。
並據此來推算,看看自己有沒有高中的可能。
當然,這其中也是大有門道的,一般來說,考生找來評卷的人,要麼位高權重,要麼學識淵博。
前者可以讓你儘快找到靠山,而後者可以全面地分析伱文章所存在的不足,讓你心裡多少有個底。
而那些位高權重的高官,對於那些來找自己評閱的人,自然是歡迎的。
一來可以藉此機會,看看在新科進士中有沒有才能出衆之輩,然後順勢將其納入麾下,充作黨羽。
二來則可以藉此機會,養一養自己在朝中的名望。
找自己評卷的學子越多,不就是在間接表明,自己的學識、才能,得到了那些考生的認可嗎?
倘若是一個名聲不顯且才能平庸的人,誰來找你評卷啊?
當然了,明面上還得用一個提攜後輩的牌匾,用來裝點門面。
自己淋過雨,也得爲後來的人,撐起一把傘不是?
也正因爲如此,會試結束以後,京城內許多高官的大門,都爲那些前來評卷的學子們所敞開。
當然,徐渭、徐時行、朱順先三人不在此列。
徐渭早先做過胡宗憲的幕僚,不管他願不願意,他的身上已經被打上了胡宗憲的標記。
作爲參與本次會試的唯一宗室子弟,朱順先自然清楚自己的站位,他絕對不能與那些官員扯上任何關係。
而徐時行就不一樣了,他對自己撰寫的文章有着絕對的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高中。
正因爲如此,當餘下的諸多考生,四處找人評卷之際,徐渭、徐時行、朱順先三人反而變得悠閒了起來。
他們藉着這段空閒的時光,好好領略了一番京城的繁華。
天色漸晚,當徐渭回到館舍的時候,才發現有一位管家模樣的人,正在自己的門前恭敬等候着。
那名管家模樣的人,眼見徐渭到來,未作絲毫猶豫,當即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徐渭的面前,俯下身體,畢恭畢敬道:“您是徐渭,徐文長嗎?”
徐渭聞言,在上下打量了那名管家一番後,點了點頭,出言應和道:“嗯,正是!”
那名管家聽聞徐渭此話,臉上滿是如釋重負的神色,隨後,只見其將目光從徐渭的身上收回,畢恭畢敬道:“太好了,我家老爺有請!”
儘管心中有了些許猜測,但徐渭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你家老爺是誰?”
管家聽聞徐渭此話,也沒有隱瞞的意思,點了點頭,出言應和道:“當朝吏部尚書,胡宗憲!”
徐渭似乎對此早有預料,點了點頭,緊跟着吩咐道:“嗯,帶我過去吧!”
在這之後,徐渭便跟隨管家的步伐,乘上早已備好的轎子,去往了胡宗憲位於京城內的宅邸。
……
待轎子停穩以後,只見徐渭在轎伕的攙扶下,從轎子裡下來。
儘管胡宗憲的宅邸位於京城內頗爲繁華的一條街道上,但裝潢卻顯得頗爲簡樸。
只有門口的兩尊石獅子,以及兩個看門小廝,漆得鮮紅的大門上,掛着一牌匾,上書胡府二字。
牌匾上的胡府二字,蒼勁有力,婉若游龍,一看就是出自於書法大家之手。
徐渭看着一旁告示上寫着的內有惡犬四字,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疑惑之色。
旋即,只見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向一旁的管家出言詢問道:“咦,這是……”
管家將徐渭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未作絲毫猶豫,便上前解釋道:“自從老爺當上吏部尚書以後,每日前來拜訪的人就絡繹不絕,不得已,方纔出此下策!”
“自從貼上這個告示以後,登門拜訪的人也少了許多!”
在聽完管家的這一番解釋後,徐渭的臉上浮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暗自道:“也對,現在總督大人已經是吏部尚書了,想來巴結的人,恐怕得從京城,排到浙江那邊去了!”
就在這時,只聽管家的聲音響起,將其重新拉回到現實:“咱們還是先進去吧!”
“嗯。”
徐渭在應了一聲後,便在管家的引領之下,經由側門,進入了胡府。
宅邸內種有許多翠竹,從遠處看上去,鬱鬱蔥蔥的,令人心曠神怡。
在途經一條長長的走廊後,只見一直在前面引路的管家停下腳步,向着屋內,恭敬稟報道:“老爺,小的把人帶到了!”
話音剛落,只見胡宗憲快步從房間裡走出,當他看見在管家身後的徐渭時,臉上滿是激動之色,撫了撫鬍鬚,一臉感慨地說道:“文長兄,咱們總算是又見面了!”
徐渭聽聞胡宗憲此話,在怔楞了片刻後,方纔反應過來,俯下身體,畢恭畢敬道:“見過總督大人!”
胡宗憲並未糾結徐渭對自己的稱呼,只是擺了擺手,出言吩咐道:“酒席已經備好,就等你了!”
在這之後,徐渭便被胡宗憲迎進了房間。
桌上滿是各式各樣的珍饈美味,不僅如此,還有侍女在一旁,負責替二人斟酒夾菜。
“坐吧。”
“嗯。”
徐渭在落座以後,等候在一旁的侍女當即上前,替他斟滿了一杯酒。
在這之後,只見徐渭端起酒杯,從座椅上起身,看向胡宗憲所在的方向,一臉感激地說道:“總督大人,在下敬您一杯!”
“行了,不必如此拘謹!”
話音落下,只見胡宗憲從座椅上起身,端起酒杯,跟徐渭碰了碰。
在這之後,二人仰起頭,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在放下酒杯後,只見胡宗憲挑了挑眉,看向徐渭所在的方向,率先挑起了話題:“文長,你來京城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感覺如何?”
徐渭聽聞胡宗憲此話,臉上閃過一絲猶疑之色,但隨後,其彷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整個人又放鬆了下來。
在腦海中組織好語言後,徐渭方纔看向胡宗憲所在的方向,緊跟着開口道:“總督大人,京城的繁華,實在是令在下大開眼界,只不過……”
胡宗憲似乎是猜出了徐渭心中所想,搖了搖頭,緩緩道:“唉,官場險惡,人心詭譎,習慣就好了!”
胡宗憲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片刻,又繼續道:“對了,我聽說近來你收到了許多封拜帖,邀請你前去參加宴飲?”
徐渭聽聞胡宗憲此話,臉上滿是無可奈何的神色,緊跟着說道:“是啊,總督大人,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從何處得知,在下曾經當過您的幕僚這個消息的!”
“反正自那以後,每日前來送拜帖的人絡繹不絕,在下無奈,只得對外宣稱身體抱恙。”
在聽完徐渭的這一番敘述後,胡宗憲的臉上也浮現出些許的歉意:“文長,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
見胡宗憲還想要繼續說下去,徐渭連忙出言阻止:“總督大人,當初要不是您的提攜,在下怎麼能夠下定決心再考一次呢?”
“不然的話,在下恐怕也不會站在您的面前了!”
胡宗憲聽聞徐渭此話,臉上滿是莫名的神色,點了點頭,出言應和道:“好,不說這些了,來喝酒!”
隨後,只聽‘咣噹’一聲,二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際,只見胡宗憲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後看向徐渭所在的方向,出言詢問道:“文長,這次的考試,你有把握嗎?”
徐渭聽聞胡宗憲此話,當即從袖中取出早先憑藉記憶默寫下來的文章,將其遞交到胡宗憲的手中。
“煩請總督大人,替在下看看!”
“嗯。”
胡宗憲在應了一聲後,從徐渭的手中接過文章,分外專注地瀏覽了起來。
……
時間就這麼緩緩流逝,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見胡宗憲將手上的文章放至一旁,然後給出了評價。
“文長不必擔心,依我看,你這篇文章,文風老練、立意新穎,肯定能夠入那些考官的眼,拿到一個好的名次不在話下。”
徐渭心中原本還有些忐忑,但當他聽見胡宗憲的這一番評價後,一直懸着的那顆心,總算是落了下來。
隨後,只見面露感激之色,緊接着從座椅上起身,向胡宗憲躬身行禮道:“多謝總督大人替在下評卷!”
胡宗憲對此並不在意,只是頗爲隨意地擺了擺手,緊跟着開口道:“無妨,只是一點小事而已,來喝酒,咱們今天不醉不歸!”
“乾杯!”
這場宴會可謂是賓主盡歡,後來,見天色已晚,徐渭適時起身,向胡宗憲辭行。
“總督大人,是時候不早了,在下是時候告辭了!”
“要不今晚乾脆就留宿在這裡吧?”
胡宗憲聞言,在端起桌上的茶杯輕啜一口後,如此提議道。
面對胡宗憲的好意,徐渭在思襯片刻後,選擇了拒絕:“不必了,總督大人現在事務繁忙,在下也不便太過叨擾,就先告辭了!”
“嗯。”
胡宗憲聽聞徐渭此話,也沒有強求的意思,在應了一聲後,便吩咐管家將其送至下榻的館舍。
徐渭在從府邸出來以後,此時天色已晚,在夜幕籠罩下,天空中點綴着點點繁星,一陣微風吹拂而過,令人倍感舒適。
倘若站在星空下,向上觀望的話,彷彿能感覺到無限的浩瀚,以及寧靜。
在駐足觀看良久後,只見徐渭收斂心神,乘上了轎子,向着下榻的館舍行進。
其實在來之前,徐渭的心裡還是有些忐忑的,畢竟,現在的胡宗憲,已經是朝廷重臣,而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舉人。
雙方的身份差距,實在是太過於巨大了,大到了令人望而卻步的地步。
隨後,只見徐渭將內心紛亂的想法盡皆壓下,掀開轎簾,看着道路兩旁的景色,如此感慨道:“果然,總督大人還是當初那個總督大人,一直都沒有變過!”
“總督大人,在下會銘記您的教誨的,爲官一任,造福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