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了家,一幸嚴重失眠,一閉眼,滿頭滿腦盡是大學時候的情景。
他穿襯衣的樣子,他笑的樣子,他說話的樣子,他的聲音,他的身影……一直以來都盤旋着佔據在那個地方。
於是索性從牀上坐了起來,盤腿,面壁,暗暗道:再做一次自我調節。
其實許亦揚離開的5年裡,一幸的身邊不是沒有追求的男性,可無一例外,她都一一拒絕。這麼多年來,一幸一直都生活在矛盾裡,許亦揚剛離開的那段日子,想起他,她甚至有恨意,因爲他的話,叫她丟盡了臉,叫她成了那麼多人的笑話。可是一直到現在,自己始終恨不起來。
也以爲時間真的可以磨平一切,可以讓自己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從此以後,過自己細水長流的生活,可是根本沒有用。因爲即使隔了那麼多年,即使早以爲自己不似當年,可那天在法國餐廳見到他的第一眼,心臟深處那鈍重的疼痛卻始終無法叫人忽略。
因爲傷心,所以選擇變得陌生,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忘了那句清清楚楚的“不喜歡。”早已有前車之鑑擺在眼前,她始終不是銅牆鐵臂,所以即使沒有辦法忘記他,她也要告訴自己不要奢望,不要期待,否則,受傷的依然是自己,她經不起這樣的傷害,倘若再來一次,也許這輩子,她都不敢再去愛人。
第二天去上班,眼瞼下一片烏青,遇見了李姝,竟然還打趣一幸說今天的煙燻妝很特別。整個公司都在討論晚上的“新總裁歡迎晚會 ”,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好端端的,非得弄個什麼歡迎會。李姝是太興奮,從早到晚都在嘰嘰喳喳,自從見到了許亦揚,她的“腐女派異想天開論”也開始不斷深入,說什麼難得遇上許亦揚和林子衍兩個極品,反正這世上所有好看的男人在她眼裡一律成了攻或受。
一幸原本不喜歡太熱鬧的場面,而且也不適合,遇上了許亦揚,難免又是一場尷尬,下班的時候便和李姝說自己感冒了,晚上就不來了。李姝還替她惋惜,說什麼難得近距離欣賞極品帥哥,若不是很嚴重便一定要過來。
晚上接到電話的時候,一幸正在家裡吃飯,打電話的是李姝:“一幸,全公司的人幾乎都到齊了,李副總向我問起你呢,說公司難得有聚會,你要不是很嚴重,趕緊過來。”
一幸一口飯還在嘴裡,斷斷續續地說:“我嚴重着呢,真來不了。”
那端有一陣沉默,似乎和其他人說着什麼,隔了幾秒又傳來聲音:“我已經說了,總裁正站我邊上呢,他說病了就好好休息,等聚會結束了他代表公司來看你。”
“啊……”這一聽,驚得一幸筷子都差點兒落下來,反應了幾秒,又急急地道,“唔,不用麻煩,其實我也不是很嚴重,我現在就過來了,馬上過來。”
說完便匆匆掛斷了電話,李姝還在那端莫名其妙:“不是病得很嚴重嗎。”
回了房間,急急地換好衣服,又衝出客廳:“一運,一運,快送我去公司。”
那旁端着飯碗狼吞虎嚥的宋一運,擡頭看了一眼:“姐啊,我不是你的黃包車伕,而且我還在吃飯。”
“宋一運,別磨蹭,快點,你不想要你的鞋子了。”
“馬上。”一聽鞋子的宋一運,趕緊扔了飯碗,一轉眼的時間已經由抱怨轉爲催促:“姐,快點,趕緊上來。”
一陣風馳電掣,宋一運僅用了15分鐘便將一幸安全送達了公司。
三樓燈火通明,一幸到達的時候聚會已經開始了,來得時候匆忙,忘記戴隱形眼鏡,大廳人太多,一幸稍稍走進,四下尋找李姝的身影。音樂聲響了起來,尋常斯斯文文的人都像狂歡一樣,一幸在人羣裡穿梭,不時地和旁人打着招呼,走了一圈也沒見着李姝,最後站在僻靜處,心裡暗想,早知道便不來了。
正自我埋怨着,依稀聽見後方有腳步聲,轉過頭,倒是許亦揚,沒有意外,既然來了,早知道會遇見,她做了那麼多回自我調節,多少還是有些效果。
“許總。”
“聽說你生病了。”一幸略微擡了頭,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手工西服,露出裡面深紫色的襯衣,全身都散發出一股沉穩的氣息。其實她不怎麼見到過他穿襯衣的樣子,以前在學校他都穿得T恤,極簡單的式樣,白色居多。那時候,每每見他穿T恤,她總覺得那樣子看起來像個少年,從骨子裡散發出來乾淨,疏朗,每次只要見到他,總會心生歡喜。如今他穿了正式的西服站在她面前,她憶起的卻還是當年他穿T恤的樣子,當年的一切都在她心裡生了根,發了芽。
一幸的臉有些發燙,她好端端的站在他的眼前,謊言不攻自破,可仍在做着垂死掙扎:“沒什麼,有些感冒而已。”
“你過來。”一直以來,他和她說話都是那樣的語氣,像是命令,不容違抗。
她沒有移動,也不說話,搖了搖頭,隔了一會兒才說:“有事嗎?”儘量避開他的眼神。
兩個人都有些僵立,氣氛沉悶,他轉身:“在這裡等我。”隔了幾分鐘,他回來,遞給她一個紙杯,裡面是檸檬可樂,治感冒。
一幸頓了頓,沒作聲,接過紙杯,喉頭有些發澀。
他復又站在窗前,長長的背影籠罩下來,他們的位置正是大廳的角落,燈光不知何時已調得很暗,身旁人聲嘈雜,談笑聲,說話聲,還有殘留的音樂聲,員工們平時難得遇上這樣的放鬆場面,今日一鬧,頗有些一發不可收拾的效果,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隱在暗處的兩個人。
一幸手裡還拿着那杯檸檬可樂,卻是一口也沒有喝。還記得那次蘇然感冒,喝得便是檸檬可樂,那時候一幸還不知道檸檬可樂還有治感冒的功效,所以見蘇然端着喝,便驚奇地問了起來,事後才知道是因爲他,蘇然喝得也是他親自送過來的。
果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只這樣稍稍想起一些,便覺得自己益發無力起來。
其實她總是那般,像個孩子一樣,手足無措的站在他的眼前,以前是,現在也是,茫然地幾乎說不出話來,更不敢擡起頭來與他直視,如今也是這樣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一直沿襲至今。
他突然嘆了一口氣,很低很低,可一幸卻聽分明瞭,她倒是從來沒有聽他嘆過氣,他不開心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的將眉目擰起。
也許是她許久沒有動靜,他終於轉過身來,眼裡一片黯淡,蒼涼地叫人心疼:“你不想見到我?”
一幸有些震驚:“……不是。”
“是不是都忘記了,以前的事?”他直視着她,眼裡驀然升騰出幾許星點。
……
“嗯。”更低不可聞的一聲,如同他方纔的那聲微小嘆息。
他的眼裡掠過一絲複雜,就那樣,看了她很久,空氣裡才傳來一絲聲響,帶着些許嘶啞:“我沒忘記。”
一幸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那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是真的聽錯了,究竟是什麼意思,他那句“我沒忘記”,是提醒她早日清醒,還是暗示過了5年,他仍愛蘇然而不會是她。她無法辨別出那句話的深層含義,他眼裡,他臉上,有隱忍,有痛苦,有無奈……所有的情緒向她匯攏而來,慢慢化成一柄無形的利器,割開她心頭的傷。
她無法持續着擡起頭看他的臉色,她唯一的念頭便是逃,只有當做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看見,才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她幾乎是倉惶出逃,逃得狼狽不堪,他在她身後,再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有追及,事實上,他也勿需追上來,多麼可憐,又一次,她在他眼前潰敗成殤,所以,她只留了一句:“對不起,我還有點急事,我先回去了,再見許總。”
連逃都逃得那麼倉惶,一路上,心裡都空空蕩蕩的,像破掉的衣服,總是補不起來,只有眼睜睜看着那方破洞越來越大,風風雨雨呼呼而過,擊打着皮膚,痛楚一波波來襲,可她沒有辦法,即使找到了一方良藥,治好了身體上的傷痕,也治不好心頭上的瘡疤。
夜晚的城市,繁華如夢,高樓林立,燈光璀璨。廣玉蘭燈沿道排列,延伸至遠方,遠遠望去,橘光點點,匯聚成片。百貨大樓上大屏幕不斷跳躍,正播放着某個知名的鑽戒廣告,畫面裡的男男女女,笑容燦爛。
她一直走,路邊的盆栽裡栽滿黃色的菊花,偎着路燈,排列成雙。華燈初上,她才記起原來她是要回家。
坐上了末班公交車,車廂裡乘客唯有她一人,去了最後一排,打開了車窗,看街外風景,從窗玻璃上一恍而過。
徐徐晚風吹過,冰涼而冷漠,這個城市,這個夜晚,也只有她一個人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