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頭顱明顯經過縫合的軀體,死氣滔天。
根本不是人間所能容許存在的異類。
若是身處外間的天地,怕是轉眼就會招來九天至陽雷劫,將之轟得飛灰湮滅。
這一刻,公孫峙忽然有些慶幸。
自己那個孽子就算再坑爹,卻也從未想過要剁下自己的腦袋。
甚至連殘軀也不放過,生生將之煉製成一具擁有八境天人修爲的強大軀殼。
死後也不得安寧!
‘果然……幸福都是對比出來的麼?’
望着烏丸老可汗那已然猙獰非人的面目,公孫峙心中感慨。
而此刻踏上虛空的公孫度在聽到自己父親那句小聲嘀咕,面上皮肉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都是大孝子?
這般將自己跟始畢那條瘋狗混爲一談,雖然多少讓他有些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承認有那麼幾分道理。
不管是不是出於本意,公孫峙終究是因爲他的無能,才淪落此絕境。
這般念頭閃過,公孫度心中生出幾分黯然。
可隨着那具王屍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虛空站定,他轉瞬便收斂起了情緒。
銳利的目光似乎直接穿透了那具軀殼,與佔據其中的癲狂神魂完成了對視。
這短短的幾瞬之間,他忽然理清了很多事情。
他之前還奇怪,這尊八境天人爲什麼會忍到大戰開始的幾天後才突然動手?
現在看來,將那些蠻族士卒當成祭品還是其次。
讓戰場上劇烈沸騰的驚天煞氣掩蓋這具王屍身上的死氣,纔是其真正的目的。
而在短暫出手後,只將他們困死在這片天地中,卻沒有急着動手。
恐怕也是因爲冠軍城那邊激戰正酣,始畢一時分不出心神的緣故。
想明白了這些之後,公孫度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欣喜。
畢竟現在就算知道了這些,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除此之外,始畢此刻既然已經‘露面’,豈不是意味着……冠軍城那邊已經有了結果?
意識到這一點,公孫度心神瞬間緊繃。
“是啊,又見面了。”
這一聲迴應,有如老友寒暄。
引得那具王屍口中傳來陣陣嘶啞難聽的笑聲。
“只可惜這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不過你放心,等待會兒朕親手摘下了你的頭顱,定會以黃金澆灌,妥善保存。”
“等思念得緊了,定會時常拿出來賞玩一二,不至於讓你死後太過孤單。”
“如此也算是不負你我這麼多年的深厚‘情誼’!哈哈——”
說起來,也有些唏噓。
始畢起勢的那些年,正恰逢公孫度風華正茂,剛剛展露崢嶸。
當年也正是始畢成就了公孫度威震遼東的白馬將軍之名。
這麼多年來,二人圍繞幽北這片廣袤天地,互爲攻守。
可今日這一切卻是註定要迎來最後的結局了。
而很顯然……他始畢贏了!
聽着始畢那張狂得意的笑聲,公孫度心中怒意升騰。
只是他很快便收斂了自己的情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情誼?”
公孫度冷笑一聲,嘴角的嘲諷不加掩飾。
隨即便繼續道。
“既然你覺得你我之間談得上情誼二字,本將便借這份情誼問你一句話,如何?”
公孫度這話看似是在打蛇上棍。
可正所謂最瞭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
始畢卻是從這話中聽到了幾分服軟的意味。
很是怔愣了一陣,始畢哈哈笑道。
“你在跟朕低頭?你是不是在跟朕低頭?”
如果不是此時佔據的這具軀殼,只是一具沉眠地下多年的死屍。
始畢定要笑出眼淚。
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聽聞這話的公孫度,在沉默了片刻,竟然緩緩點頭。
“是。”
承認了!他竟然承認了!
始畢身上恐怖的八境氣息沸騰洶涌,似激動、似難以置信。
而下方那些鎮遼軍將士同樣也震驚於公孫度的轉變,全都痛聲驚呼道。
“大將軍!”
“大將軍如何能跟蠻狗低頭!”
這一刻,有將士甚至有着信仰崩塌的感覺。
“我等正欲死戰,大將軍怎可……”
“是啊!我等不惜死!大不了跟蠻狗拼了!”
只是面對將士們這番痛心疾首的話,公孫度卻沒有絲毫迴應。
擡眼望着始畢,公孫度淡淡道。
“現在本將可以問了麼?”
始畢聞言,扭動了下僵硬的脖頸,很是打量了公孫度一陣,最終道。
“說說看。”
話音剛落,便聽公孫度直接問道。
“本將只問一句,本將那後輩如何了?”
後輩?
哪個後輩?
或許是這具死氣沉沉的軀殼拖累了始畢的神魂,他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直到公孫度張口道出了那個關鍵地名。
“冠軍城。”
而這個關鍵地名,彷彿擁有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在話音落下的那一瞬,整方天地竟陷入了詭異的沉寂與凝滯。
不斷宣泄着恐怖威壓的那具王屍,近乎下意識地摸了摸脖頸斷裂處。
而後僵硬扭頭望向公孫度,忽然笑了。
“若朕說,朕已經殺了他呢?”
這話出口,公孫度面色一僵。
下一瞬,身上驟然爆發出一陣駭人的驚天殺機。
可就在始畢眼神玩味,等待着他主動尋死的時候,那股驚天殺機卻是陡然一散。
而後便傳來公孫度的大笑之聲。
“你笑什麼?”
面對始畢這話,公孫度笑聲卻是越來越大,越來越痛快。
甚至能從這笑聲中聽到一股不加掩飾的驕傲與釋懷。
“你敗了!始畢!”
公孫度這話篤定且自信。
“敗在了本將那後輩手中!”
始畢瞭解公孫度,這話不假。
可公孫度同樣瞭解始畢。
這是一個自信、自傲到了近乎癲狂的人。
在不考慮耍詐的前提下,不直接承認就是默認。
特別是在眼下這局勢之下,他根本不屑於跟自己撒謊!
此刻的公孫度雖然還不知道冠軍城那邊的戰事,戰果究竟如何。
可勝了就是勝了!
只要讓那小子度過了這一關,以那小子的妖孽,從此之後定然是直入青雲。
這樣的話,他也就能夠放心了。
有那小子在,鎮遼城亂不了、木蘭此生也無憂矣。
心中一顆巨石終於落下的公孫度,如何能夠不暢快大笑?
而此時,公孫峙聽着公孫度的大笑,不禁略微失神。
‘真勝了?’
只是面對八境天人的始畢,他如何能勝?
莫不是他——
想到當初草原一行,那小子在自己面前展現出的恐怖天賦,公孫峙忍不住打了顫。
隨即眸光大亮。
八境天人!
那小子定然合道天人了!
也只有這樣,才能做到這一步!
只可惜他被這方天地所阻,無法親眼看到那小子成道時的輝煌一幕。
念頭倏忽轉過間,公孫峙雖是有些惋惜,可嘴角卻是抑制不住地勾起。
畢竟要說親近,其實他纔是真正親眼看着那小子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見證者。
想到自己這一生庸庸碌碌,臨了竟親眼見證了一尊八境天人如何從微末之身成道天人,甚至還親手扶着其走過一路。
饒是公孫峙生來隨性,還是忍不住有幾分與有榮焉之感。
略帶欣慰地嘆息一聲。
‘如此一來,那孽子終究是該放心了。’
至少有人能替他們父子披麻戴孝了。
這般苦笑了一聲,公孫峙擡眼望向虛空中的那具王屍。
果然便見其在公孫度的笑聲中僵直了一陣,而後瞬間爆發出一陣滔天殺意。
“朕沒有敗!”
“天命在朕,朕如何會敗?”
王屍雙目赤紅,嘶聲怒吼。
已經徹底沒有顧忌的公孫度,再沒有了剛剛的低眉順目,笑着嘲諷道。
“天命?”
“區區蠻荒奴酋,安敢自認天命?”
蠻荒、奴酋!
又是這個!
而始畢恰巧最聽不得這個,滔天怒意宛若天傾。
“住口!住口!”
“朕纔是天命所歸!”
“早晚有一天,朕要主宰這億萬裡神州!順朕者昌,逆朕者亡!”
聽到這話,公孫度笑聲越發肆意。
隨後順手一指下方僅存的數萬鎮遼將士,冷聲道。
“天命所歸?”
“你要不要問問他們?”
說着,公孫度驟然朗聲喝問道。
“此蠻酋不知所謂,竟以天命自居,意欲主掌神州,爲爾等之君!”
“本將只問,你們答應否?”
話音落下,早已將一切拋諸腦後的數萬將士,仰天怒吼。
“不答應!”
赳赳武夫,大多不懂什麼亡國與亡天下的區別。
更不懂什麼雍蠻之辯。
可他們心中卻有着最簡單、質樸的觀念。
那就是自家門戶,豈容外人當家做主!
公孫度再一指虛空中散發着恐怖氣息的王屍,冷笑沉喝。
“若此蠻以死迫之,爾等可懼哉?”
這話出口,數萬道大笑之聲響徹虛空。
“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近乎咆哮的大吼之聲,不但震撼了這片天地。
同樣震撼了佔據着那具王屍的始畢。
這一刻,他忽然感覺自己一直以來執着的某種東西,正在潰散、崩毀。
這種從內而外的崩毀,甚至讓他有種逐漸消亡的感覺。
他知道這並不是錯覺。
而是實實在在地正在發生。
畢竟他其實已經……死了!
如今驅使這一切,僅此一道真靈、執念罷了。
“朕不信!朕不信!”
“你們在騙朕!都在欺君!”
“欺君之罪!罪不容赦!”
努力維持住最後一點執念的始畢,操持着那具赤紅着雙目的不朽王屍,形如從幽冥黃泉掙脫而出的惡鬼。
“所以……你們都給朕去死吧!”
須臾間,滔天死氣翻騰洶涌,從虛空之上漫卷而下。
轉眼就在這片天地間演化出一方幽冥死域。
只短短瞬息之後,便見那四周山巒上的草木迅速枯萎、扭曲。
而那些原本遍佈山巒之上的蠻族士卒,也隨之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驚恐呼喊。
“可汗!不要!”
不要?
可惜他們並不知道被他們視若神明的可汗,之前在冠軍城做過什麼。
否則定然不會說出這話來。
不過好在他們也只能叫出這寥寥數聲罷了。
生者不入死域。
當那片幽冥死域將他們籠罩之後,他們的結局便已經註定。
再之後,居於山谷之中的一衆鎮遼軍將士只見那四周的山巒之上,無數扭曲怪異的身影飛速奔下。
一如傳說中的幽冥鬼門大開,鬼物橫行!
從未見過這一幕的鎮遼軍將士全都下意識緊握住了手中的兵刃,駭然睜大了雙眼。
此刻唯一讓他們稍許安心的,是依舊屹立虛空的大將軍。
憑藉那張看似平平無奇的手稿,他竟生生阻止了那幽冥死域的降臨。
只是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
那些已經化作幽冥鬼物的蠻族士卒,卻無視了那森嚴法度,轉瞬間有如潮水一般狂涌而下。
“死戰!”
也不知道誰率先怒吼一聲。
而也正是這一聲怒吼,瞬間撕碎了將士們對這些未知鬼物的恐懼。
“鎮遼軍!”
“死戰!”
這一刻,所有人都已經意識到這一戰或許就是他們此生的最後一戰。
可依舊無人退縮。
重甲堅盾於地!
騎軍跨馬抽刀!
死戰!
唯死而已!
無有退路!
餘光瞥見這一幕的公孫度眼神閃過一抹愧疚。
都是好兒郎啊!
可惜……
不對!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惋惜的,大丈夫戰於沙場,馬革裹屍而還。
此爲榮耀也!
不只是他們,自己這個大將軍亦如是!
只是就在他張口準備說什麼的時候,忽然神色一怔。
因爲就在這時,出自李文靜那老貨之手的那份手稿,陡然傳來一陣微不可查的動靜。
公孫度先驚後喜,本以爲是生機出現。
可在他嘗試着用神念勾連對方的時候,那老貨卻宛如死魚一條,毫無動靜可言。
此刻已然癲狂的始畢,沉重的幽冥死域依舊在不斷下壓。
這是公孫度金身已經即將面臨極限的跡象。
好在他終究不是一個人。
當公孫峙那日漸老邁的身軀,越過自己頂上虛空的時候,公孫度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麼。
直到那手稿再次傳來異動,隨後忽然毫無徵兆地崩毀開來。
公孫度終於沒忍住咒罵出聲。
“文靜狗賊!安敢害我至斯!”
殘破手稿從虛空墜落。
將士們的驚呼在耳畔迴盪。
公孫度只覺神魂轟鳴,一片空白。
那狗東西竟然在這關鍵時候抽走了手稿上蘊藏的‘意’。
他怎麼會?
不明白那老貨爲什麼會這麼做的公孫度,望着那虛空砸落的幽冥死域,終於露出一抹慘笑。
“是本將對不住你們。”
聽到公孫度這話的將士們,怔愣一瞬。
剛想說什麼,卻見公孫度手中銀光一閃,已經是銀槍在手。
“若有怨言,到了九泉之下可盡數與本將言說。”
“本將受着!”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此刻公孫度終於嚐到了這話蘊藏的意思。
只可惜代價太大了。
而這時,卻聽下方將士們哈哈笑道。
“那大將軍且容末將等先行一步,替大將軍開路!”
公孫度聽出來了,將士們根本沒有怨言。
可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才更加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
亦無法面對這些將一切都交給自己的將士。
所以在將士們‘慰靈碑上見’的大笑聲中,公孫度手持銀槍頭也不回地衝上虛空。
不求替將士們殺出一條生路,只求……
公孫度心中晦暗,念頭閃過。
可就在這時,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漫天死氣中,卻是驟然亮出了一抹刺眼的光亮。
錯覺麼?
恍惚間,公孫度神色怔愣。
直到那點光亮徹底撕破黑暗,一道修長挺拔的熟悉身影驟然出現在他身邊。
公孫度依舊有些難以置信。
“紹哥兒?”
韓紹看着這位曾經威名赫赫的遼東王如今這副蕭瑟模樣,趕忙上前一步。
“伯父勿怪,是我來晚了。”
說話間,手中睚眥劃過天際。
一顆猙獰頭顱從虛空滾落。
韓紹冷哼,一把從中抓出了一道真靈。
第十斬了,真是陰魂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