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境天人的法域,覆蓋之下。
眼前這座佔地頗廣的府邸被生生從天地間分割而出。
驀然感覺到一股大恐怖攏上心頭的府中大能強者,於府中霍然睜開雙眼望向頭頂的虛空。
“尊駕何人?今日蒞臨我許氏何求何爲?”
“還請尊駕現身一見,我等必當掃榻相迎!”
“不知我汾城許氏哪裡得罪了尊駕,還請尊駕……”
陣陣摻雜着驚恐的呼喊,從府邸中接連傳出。
而後便是道道氣息強盛的身影騰上府邸上空,目光俯瞰而下。
韓紹沒有去看虛空那些所謂的強者,縱然他們之中不乏六境大能。
他只是輕輕揉了揉神秀光潔的腦殼,笑着鼓勵道。
“去吧,將你想要的那份公道拿回來。”
很顯然,神秀並不反感腦袋上那隻大手的觸碰,甚至有些享受。
因爲記憶中父親就喜歡這樣揉搓自己的腦袋,然後寵溺地笑罵一聲‘臭小子’。
恍惚間,現實與回憶完成了某種重迭的神秀,眯着的眼睛露出血色,點了點頭。
“嗯。”
手中倒拖於地的鎮遼長刀,一個擺動豎斬,於虛空中拉出一道血色的巨大刀罡。
轟——
一聲巨響之後,眼前這座就連當地縣令見了也要提前下馬的高大門楣,轟然垮塌。
眼看這一幕的一衆府中強者目眥欲裂,怒目而視。
“放肆!毀我門楣,這是要與我許氏不死不休嗎?”
這世上總是免不了這種不知所謂的蠢貨。
事情做都做了,這種問題豈不顯得多餘?
不過蠢貨有,理智清醒的自然也有。
“閣下興師問罪而來,如今氣也出了,總該讓我等知道自己哪裡冒犯了閣下吧?”
“不錯!不教而誅謂之虐,不戒責成謂之暴!我觀閣下應當不是這等暴虐之輩,有話好說。”
府邸門前的韓紹,年歲太輕。
可一身氣息卻如淵如獄,讓人一眼便生忌憚、畏懼。
如果不是那位冠軍侯如今正在北征草原,短時間內應該脫不開身。
而自家也不可能與之結下仇怨,他們差點以爲眼前這人便是那位殺神、人屠了。
不教而誅謂之虐?
這是要做個明白鬼?
韓紹沒有理會。
畢竟這無數年來,死在這些狗東西手下的那些百姓黔首,同樣不明不白。
總不能他們想講道理的時候,就要跟他們講道理。
他們不想講道理的時候,就可以肆意妄爲。
這……實在是很沒有道理。
而眼看韓紹並沒有阻止自己的意思,神秀終於咧嘴一笑。
矮矮的身軀拖曳着長刀,一步一步踩着腳下的門楣廢墟,往府邸當中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體內那股憑空生出的強大力量從何而來,更不知道府邸上空那些宛如在世神明的強者是不是依舊可以隨手捏死自己。
他只知道身後那個男人告訴自己,前方有‘公道’,需要自己拿回來。
一步、兩步、三步——
神秀身上升騰而起的金色佛光,一點一點被內裡緩緩生出的血色漸漸侵染、取代。
看得上方俯瞰這一幕的許氏強者面色大變。
“快!攔住那魔童!”
魔童?
被法海讚譽‘有佛性’的神秀,聽到這個稱呼,莫名的喜歡。
他其實不喜歡修佛。
因爲修佛,並不能讓他享受報仇的快意。
更不能讓這些惡人承受到應該承受的代價。
所以——
‘修佛,真的沒什麼意思……’
神秀在心中唸叨一聲,望着那些持刀向自己衝而來的府中奴僕,神色愉悅一笑。
“這樣纔有意思。”
一瞬間,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色氣息徹底淹沒佛光。
神秀擺動尚且稚嫩的臂膀,剎那間傾瀉如瀑的血色刀罡橫掃。
沒有痛苦的哀嚎,也沒有激烈的怒吼。
眼前的這一方天地彷彿一瞬間陷入了定格。
等到神秀腳步踏動的微小顫動波及而至,前方那陷入凝滯的重重迭迭豪奴軀體,霎時有如垮塌的積木,碎裂一地。
濺射的鮮血澆灌於身,溫熱而滾燙。
神秀用未曾被血色污染的月白僧衣一角,擦拭了臉頰。
隨後望着眼前深宅廣院的府邸,有如尋到有趣玩具的孩童,雀躍而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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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慘嚎、絕望的哭喊,於許氏門庭中響聲震天。
曾經傾盡了一代代人積累的奢華建築在垮塌、破碎。
這是一場浩劫。
一場降臨在世代簪纓許氏高門頭上的浩劫。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許氏一族強者,雙目赤紅、怒吼陣陣。
“該死!住手!住手啊!”
“快讓那魔童住手!”
“只要閣下息怒,一切都好說!都好談!”
什麼叫以最兇狠的語氣,說出最慫的話。
這就是。
只是沒辦法,人在屋檐下尚且要低頭,更何況死到臨頭。
此刻眼睜睜看着族人被屠戮,自己卻如落入蛛網的蟲豸一般,懸於虛空絲毫動彈不得,他們哪裡還不知道自己已成魚肉。
有許氏強者痛苦之下,忍不住落下血淚。
“數百年基業,我許氏數百年基業啊!”
“閣下好狠辣的心腸!”
也有人怒吼出聲。
“畜生!我等世代簪纓,於幽州耕耘至今已經數百年!”
“姻親、世交之族無數!”
“今日你滅我許氏一族,來日必遭報應!”
雖然此刻的這方天地似是被隔絕,導致他們連向外求救也做不到。
可這覆滅一族慘事,又如何能瞞過他人。
等到日後真相曝光,不論這人修爲如何強大,也必然會遭受整個幽州世族高門的反噬。
聽到這些人的怒吼與威脅,就這麼等着也是無聊的韓紹,終於得空迴應。
莞爾輕笑一聲,韓紹有些古怪地望着虛空。
“哦?報應?”
“本侯不信。”
說着,韓紹淡淡道。
“前些日子,本侯誅殺虞陽鄭氏一衆幽北高門,也沒人跟本侯說什麼報應。”
“莫非你汾城許氏有什麼特殊之處不成?”
一語既出,前一刻還在怒罵不休的許氏一族上空,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道道目光駭然的注視中,有人脫口而出。
“你……你就是那人屠!”
韓紹眼神微微眯起,望着說話那人。
而醒悟過來的那許氏強者,此刻也顧不得自己失言,神色悲憤道。
“不知我許氏如何冒犯了君侯,要遭此潑天橫禍!”
從始至終,他都沒想過只是因爲一支自家暗中支持的馬匪,就爲自家招來滅族之禍。
畢竟類似這樣的馬匪,在這汾城四周多如牛毛。
他們許氏各房各脈暗中豢養了多少,甚至就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
至於這些馬匪無數年來禍害的那些賤民,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賤民命如螻蟻,低賤如這冬日的野草,割了一茬,等到春日一來,便又生出一茬,如此往復,無窮無盡。
若是某一季割得狠了,導致民怨沸騰。
他們家中自有路見不平的‘俠士’,鋤強扶弱,斬上一些不聽話的廢物。
到時候盡收其利不說,還能收穫那些賤民的感激。
如此名利雙收,閉環完美的局面,他們早就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又怎麼會想到這個?
面對這些狗東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韓紹真的被氣笑了。
是啊,這世上有太多這樣的習慣成自然了。
螻蟻力量孱弱,故而命如草芥。
掌握了力量的他們,就該高高在上,掌控螻蟻生死,有如神明。
只是他們沒想到有一天,這衆生螻蟻中總是會生出一個、兩個不講道理的異數。
這樣的異數生來只能仰望,低賤如塵埃。
可他們終有一日會將這些高高在上的天生貴種,打落雲端。
然後踩在他們的腦袋上,喝問出那一句。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當神秀手持鎮遼長刀,在身後的地上拖出一條延綿不知多遠的血線,再次出現在韓紹面前的時候,一切已經差不多結束了。
八境天人的法域秘境之中,境主一如天道。
天道加持,就算是孱弱的童子也如在世神魔。
斬殺些許食盡衆生血肉的魑魅魍魎,只是舉手投足之間的事情,不足誇耀。
韓紹在凝視了他一陣後,隨口問道。
“公道,可曾拿回?”
神秀認真思索了一陣,點頭道。
“拿回來了。”
盤踞汾城數百年的許氏一門,浮屍遍地、雞犬不留。
有此相抵,村中那一場撕心裂肺的哭嚎與絕望,也算是扯平了。
心中積蓄許久的戾氣一朝釋放,神秀身上那升騰如血海汪洋的磅礴血色,竟在緩緩消散。
取而代之的則是重新璀璨的金色佛光。
只是這抹金光並不穩固。
所以在神秀雙手捧起那柄鎮遼長刀,準備交還給自己的時候,韓紹搖了搖頭。
隨後直接將那些被禁錮在虛空中的許氏強者伸手抓下。
“除惡……要務盡。”
聽到韓紹這話,神秀一時怔然。
片刻之後,面容現出幾分慈悲與天真的他,望向面前這些神色驚恐、震怖的許氏強者。
除惡要無盡。
斬草要除根。
他懂了。
下一刻,雙手託舉的鎮遼長刀,刀鋒偏轉,耀出璀璨金色佛光。
一陣滾燙熾熱的鮮血潑灑。
身上僧衣已然成爲血衣的神秀,佛光綻放,然後恭恭敬敬地在韓紹面前跪倒叩拜。
“孩兒見過父親。”
三拜九叩,姿態嚴謹。
唔,是個孝順的孩子。
韓紹從死寂一片的許氏府邸收回目光,望着神秀眼神的孺慕,笑了笑也改了自稱。
“今日你大仇得報,譬如新生。”
“爲父替你取個名字如何?”
神秀自無不可,恭敬叩首道。
“孩兒斗膽,請父親賜名。”
韓紹淡淡一笑。
“不過你老師既然已經賜予你了法名,這俗名就算了。”
“爲父賜你一個表字吧。”
說着,韓紹收斂了笑意,故作認真地思索了一陣,才道。
“便叫奉先吧。”
奉先,禮敬於上,當是孝子。
可見韓某人對這個假子的殷切期盼。
神秀,或者說韓奉先早慧的眼眸,閃過一抹動容。
“謝過父親賜字。”
“奉先此生必當孝順父親,護佑幼弟。”
“此誓天地、日月鑑之!”
等到神秀叩首再拜,韓紹上前親自將他攙扶而起。
然後除去他那身被鮮血侵染的血色僧衣,再用太陰月華的溫潤法力,滌盡他的身軀。
等到做完這一切後,韓紹取出一套完整的黑色甲冑。
“這一套披掛,隨爲父沙場征戰至今,現在賜予奉先。”
“待來日奉先長成,你我父子同陣、共伐不臣,必成一段佳話。”
這身黑色玄甲出自墨家之手,又受韓紹這尊八境天人的氣息侵染,早已非凡。
雖不能承受韓紹的法天象地之威,卻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大小如意。
玄甲上身後,再被兜鍪遮掩光潔的沙彌腦殼。
這般望去,饒是韓紹也是眼眸一亮。
“吾兒奉先,已有爲父幾分威儀矣。”
……
並不知道自家君侯半路離去的奢華車攆,繼續悠悠前行。
可端坐車攆內的法海卻是面色焦灼,坐立不安。
幾次想要追將出去,卻又重新坐下。
直到一大一小兩道身影,重新出現在眼前,這才終於忍不住霍然起身。
望着那道一身縮小甲冑,跪坐在韓紹下方的‘小將軍’,自問佛法精深的法海怒火上涌。
“神秀!”
這一聲怒吼,神秀擡眼,兜鍪面甲露出的眼神平靜,卻沒有動彈。
看着法海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韓紹啞然一笑。
這何嘗不是一種ntr。
目光在這對師徒間遊離了一瞬,韓紹笑道。
“奉先,還不近前侍奉你恩師?”
神秀聞言,回望了韓紹一眼,隨後才恭敬道。
“喏。”
“孩兒謹遵父命。”
說完,起身於法海身邊躬身跪坐。
身上那身黑色玄甲自動卸下,歸於韓紹賜予他的隨身錦囊之中。
法海目光怔怔地看着自己這個傾盡了不少心血的弟子。
似乎很難想象這短短不到一個時辰,竟變得如此陌生。
憤怒、失望、心痛等等諸般複雜的情緒浮上心頭,正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卻見此子身上佛光綻放。
不但氣息盛大了數倍,更是沒有了過往的虛浮。
“這……”
法海一時愕然,有些皺眉道。
“你的修爲?”
神秀擡眼,沒有半點心虛道。
“弟子心結已解,自此一心向佛,修行再無關隘,境界自有增長。”
“師父無需擔心。”
這個解釋很是完美。
法海也無法反駁。
伸手仔細探查了一番神秀體內的情況,頓時發現原本盤桓於此子體內、與佛性交纏、糾葛的強大魔氣,竟也消散一空。
這一發現讓法海心中大喜的同時,也有些後悔。
若是早知道殺那幾個馬匪,就能消除神秀心中的魔念,他就算是拼着破戒,也會施以辣手。
只是他卻是怕因此壯大那份魔念,沒有這麼做。
‘難道真是……貧僧錯了?’
法海神色複雜地瞥過神秀平靜的眼神,隨即心中嘆息一聲,轉而對韓紹道。
“南無釋迦——”
“此番事情,貧僧代小徒謝過君侯。”
韓紹聞言,面色一板,神色有些不喜。
“奉先雖是你弟子,卻亦是吾兒。”
“父爲子計,何以言謝?”
法海神色一僵,訥訥不得言。
韓紹心中失笑。
這賊禿修佛修到今日,只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卻不知道佛魔本爲一體。
所謂佛光、魔氣皆是表象。
沒見他韓某人一路走到今日,甚至就連一個根本法門也沒有嗎?
念頭閃過,韓紹望向下方自己那剛剛認下的好大兒,心中也有些嘀咕。
本來準備將他直接放在膝下養着的韓紹,最終還是決定等等再說。
畢竟吾兒奉先,專捅義父。
他也有些犯怵。
此子如今年歲還小,有些東西還不大看得出來。
不過如今名分已定,養在法海身邊,也關係不大。
萬一將來真有那麼一天,也有法海先替自己頂着。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師父,不也是父?
……